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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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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小村里的闻与见 四周是长着松树的小山岗,中间一所平谷,梯形的稻田,由南向北斜上,有几十层,就在田与山岗之间,一丛竹子,拥着五六重房屋,草盖瓦盖的都有。勉强地说,也算是个小村落了。周外婆牵着菊香的手,在前面引路,淡然在后面跟着,便向这个村子走来。周外婆将菊香的手摔了两下,因道:“你这么大的姑娘,一点儿事情也不懂。人家金先生特意来看你,你就引着金先生走。让我先走一步,也好告诉你娘一声。” 淡然被她这样说了,承认是很难为情;不承认,又让她难为情,只好默然在后跟着。走近了这个小村子,先是在田的包围中,有一口草塘。塘堤上长了两三棵老柳树,都弯曲了童秃的老树干子,靠水面倒下去。有一棵最老的柳树,大半截树身倒在水里,却又从水里再直立起来,斜出了一杆横枝,上面拖了许多长条,正被风吹得摇摇荡荡。一只小翠鸟看到人来,由水面飞过塘去。淡然周围看了一看,笑道:“山里头倒有水边的景致。” 这一赏鉴,不免走得缓一点儿。周家外婆笑道:“这样最好,请金先生在这里站会子,我先去告诉黄大嫂子。” 她说着,先奔向那村子去了。菊香站着离他有丈来远,却回转头来,向淡然微微一笑,也扭身跑走了。她这样一笑,淡然却有些莫名其妙。不过想着,在这些人面前,总不宜做出那小孩子气,便放着很自在的样子,沿着山脚下一条小石板路,缓缓向前走去。到人家还有四五丈远,首先便是一个露天茅坑,拦着了去路。在大雨之后,那粪汁齐满了缸沿,要流到路上来。淡然赶快将手捏了鼻子,头偏到一边去,抢着走了过去。其实不到两丈远,又是一所茅坑。不过这个茅坑是用焦黄的松枝,绕了四周的,多少算有些遮掩。紧邻着这个茅坑,便是一个猪圈。一道土墙围了茅屋三间,本来看不到猪关在那里。但是墙脚下挖了很大的一个尿池,由里通到外,除了有一个猪的屎尿臭而外,还有猪在墙里叫唤着。 过了这猪圈,墙角一转圈,便是一所人家的屋门。大概这人家很穷,门里是个长方形的矮屋子,最前面是土灶,土灶后面堆了几堆柴草。柴草里面是一张灰黑的烂腿桌子,两只竹箩,和大小几件餐具,再过去便是一床灰黑的蚊帐,像棺材似的长方,罩在一张竹床上。这里不但合一家于一屋,而且是人猪共处。心里也就想着:“这大概是个贫民窟。若菊香也是寄居在这么一个人家里,那就不进去也罢。” 不过这样想着,也不能站在进出门口发呆。犹豫了一阵子,两脚慢慢地向前移了去。这里首先所遇到的,便是一个圆顶的牛栏,四周拖垂着上面盖顶的稻草。在牛栏外面牛粪裹着稻草,总有尺来厚。由这稻草上踏了过去,又是一间厨房。因为这是一间歪斜着的瓦屋,所以厨房里没有接连着什么,里面仅仅是一座土灶,不带卧室。土灶之外,有张矮桌子,配了两条小板凳。其余只是柴草箩筐了。淡然正这样向里面打量着,却看到一个女人的头由灶口前冲了起来。随后又是一个人头伸出来便是周家外婆了。她笑着点头道:“金先生,就是这里,请进来坐吧。黄家大嫂子,你还不认得金先生吗?” 她说时,手扯了那个女人出来。淡然见她穿件深蓝布褂子,虽终有几个补丁,却还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四十来岁年纪,瘦白的面孔,也不像平常乡下妇人那般焦黄难看。她挽了一个小圆髻在头上,两耳还挂了一对大圈银环子。还觉得不怎么讨厌,便向她点了个头。黄大嫂子抖着褂子上的灶灰,笑着出来道:“金先生,你真是贵人脚踏贱地。怎么办呢?真没有地方好请你坐。这可不像田先生那农场上。” 她说着,在桌子下面,拖出条板凳来,用手抹了几抹灰。淡然看那屋子里时,地面上星罗棋布地撒有好些鸡屎。便是那张小黑桌子,百孔千疮之下,桌面上也是厚厚地铺了一层灰。瓦壶、煤油灯、破碗、破碟子,占了半边桌子。他想着:“这不但未能进屋,就是进了屋,也觉着没有个下脚的地方。” 因之只向屋门口近了一步,并未再向前走。黄大嫂在灶头上拿了一把稻草叶的扫把,就在桌上乱揩抹了一阵,笑道:“好在金先生最喜欢庄稼人,要不然,我们也不敢请金先生进来坐。” 周外婆笑道:“呀哟!我的大嫂子,你就请金先生在门外边坐坐也罢了。满地都是鸡屎,也没有扫一扫。” 说着,就把那条抹过了的板凳,先接过来,放在房门口,笑道:“金先生,就在这里坐坐吧。乡下没有什么好点心,炒一碟南瓜子嗑嗑吧。菊香这孩子哪里去了?” 黄大嫂子手扶了灶门,没个做道理处,周围望着。周外婆笑道:“大嫂子,你到灶口上烧火去,我来吧。” 淡然道:“不必客气,我特意来调查调查村子里情形的。” 周外婆叹了一声道:“苦哟!还有什么说的。” 她说着,在矮凳子上踏着脚,站起来,伸手到墙上挂的篮子里去,先摸索了一阵,摸出三个鸡蛋来。淡然两手同摇着,笑道:“老太太,你千万不要这样客气。” 正待起身要走开,却看到斜对门,竹篱笆子缝里,露出几个女子的人影。那篱笆有一半是折散和倒败了。所幸爬满了南瓜和扁豆藤将七露八落的竹竿子还联络着在一处。那绿叶子缝里,有几个女子笑嘻嘻的说话。露出花衣裳和白脸。淡然听声音,知道其中有一个是菊香。心想:“若是起身向那边走时,透着欠几分端重。” 只好又坐下了。这时,黄大嫂子已经在灶下烧火,周外婆已舀了一瓢水倾在锅里,将锅盖盖时,但见一阵风来,刮着横梁上挂穗子似的尘灰,落了一阵在锅盖上。周外婆一点儿也不介意,在灶上取了一只碗伸到屋角的水缸里去,舀了半碗水,荡了一荡碗,倒也干脆,就把水泼在灶脚下。锅里水沸了,周外婆将鸡蛋在灰灶上敲着,把蛋黄蛋白打在碗里。当那水蒸气向上冲时,淡然远远地看到那横梁上的吊尘,摇摆不定,心里想着:“我若吃下去,准是一场肠胃病。” 因笑道:“周老太太你不用客气,我不吃鸡蛋的。吃了鸡蛋,我会肚子疼的。” 黄大嫂子在灶门口接嘴道:“没有这话。我们菊香说,金先生吃饭,餐餐都吃蛋的。你不吃,除非是嫌我们龌龊。” 淡然让她一语道破,倒不好完全拒绝,笑道:“那是我家里人吃蛋,其实我自己是不吃蛋的。” 他又这样声明了一句,态度是相当坚决。不过周家外婆将三个蛋都打下了锅,决不能捞起来自己吃,只得笑道:“这怎么办呢?老远地到这里来,连水也不喝一口。大热的天,金先生一定走得渴了,喝一点儿盐水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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