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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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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止波到了这里,这才明白,是真正的京朝戏场,有这番气氛,仔细一看,慢慢地看出来了,正面是戏台,四四方方的,向戏场上一摆,三面可以看。当然,两旁看戏的人,戏中人并不面对他们。因此,在这里三方池子,一方池子正对了戏台,两旁是小池子,那就不是正面了。这两旁往后,这叫两廊。 这里不问你坐哪里,通是一样的戏价。池子里,摆的长桌子,坐的不是椅子,是长板凳,这是一奇。这种长桌子、长板凳,不是直摆对着戏台,它却是横摆。看戏的人,要是看戏,须要掉转身来,这是二奇。桌子、板凳既是横摆,又不是一排桌子一排板凳,却是两排板凳,夹住一排桌子,这是三奇。两廊倒只有板凳,没有桌子,这还没有什么,就是板凳一条高似一条,最后的一条,有我们吃饭的桌子一般高,这是四奇。 杨止波看到这番奇迹,正想细看。宋一涵正在身后,便道:“今天格外人多,下面恐怕这坐不下,我们上楼去找一找。我那里有熟人,总可以想到法子。” 杨止波想,上楼去看看也好,就跟着宋一涵上楼,由走廊子后面扶着一道梯子上楼。上楼一看,两边两层楼是打通的,放了长板凳,一直排到靠墙。这正面也是一层楼,排着板凳。楼上楼下,全挤着人,哪里还有一点儿空。可是也有一层奇事,这里不卖女座,所以看不到女宾。杨止波一看,这恐怕看不成了。 宋一涵找到一个看座儿的,自己对那人说了几句。他点了一点头,就带着二人,向楼上距戏台的方向,约莫隔三丈多路的地方,走人堆里、板凳缝里,钻了过去。正好戏台上两根柱子,闪开在另一边。这是老戏台才有的。戏台前面,照例有两根柱子的。你看戏若是碰着这柱子的话,这也有一个名词,叫作“吃柱子”。凡遇着“吃柱子”的地方,你与看座儿的说明,就得少给看座儿的钱了。看座儿的将他们引到了,他和那看戏的说明,这就看见几个人一移,果然空出两个人的地位。宋一涵也不说什么,就在身上掏出两吊票两张,交与看座儿的。看座儿一点头将手接着,就走了。宋一涵、杨止波就坐上板凳看戏。 杨止波到这戏馆子里来,真的,件件都透着稀奇。先看戏台上,当然是四下里都是变着灰色。虽然是雕花的周围,现在都看不清楚了,锣鼓场面,在戏台里面摆着,一点儿遮盖也没有。戏倒真好,戏台上两个小孩,不过十四五岁,唱起《武家坡》,真是扮演得惟妙惟肖。听戏的人就大声喊“好”。正在这时,人丛里飞起手巾把子来,丢起有两丈来高,落的地方,那边有人接,真是百不失一。楼上也照样有手巾把子,向听戏的递了过去。那个拿着一大卷手巾的人,也在那一大卷手巾之中,分开了一条,递给了宋一涵。他接也不接,只是摇头。杨止波看旁边邻座上一个人,正拿手巾在擦脸,他看那手巾,简直像抹布,自然他也不要了。 看了一会儿戏,忽然这宋一涵站起身来,向杨止波笑道:“你同我走,我带你去。” 杨止波听了这话,不知道到哪里去。但是,他已经起身要走,只得离座跟着他。他出了这广和戏台,也不出去,就走那尿池子边上,转上了旁边一道窄巷。杨止波道:“你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宋一涵笑道:“我带你去看一看外国记者。” 杨止波道:“那一定是观花。我也久闻其名。” 宋一涵笑道:“对的。我刚才看到他在池子里转了这么一转,就出去了。他来了,不能马上就走,总要到后台去,在这些小孩子面前,露上一露。后台,照理外国人不能随便去的。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我们政府见到日本人都害怕。那么,他就随便去好了。再说一群小孩子见着日本人,怎么样呢?大人对小孩子说了,不可惹他。你去,只是看一看,看后也不说什么,就走好了。” 杨止波听了他的话,觉得日本人是无孔不钻,他在梨园行里,也充起大爷来了。自己没有作声,跟着他走了一截巷子,就到后面一个小小的院子里。院子两边,几间屋子,果然堆了箱子和三个梳头的桌子,这就是后台。有一个孩子,正对了桌上的镜子,浓浓地抹粉,在那里梳妆。不过看这张桌子,老得桌面上连漆也没有了,底下也没有了抽屉,就只见三个窟窿。桌子上面,堆着碗和盒子罐子,这都是化妆品,这里往西,又是一排房屋,这是真正的后台,在院子里看到,好多穿了长靠,还插了令旗的小孩子,在那边跑来跑去。锣鼓响声,站在这里听得清清楚楚。 这就看到一位穿西装的人,而且外面罩了十字呢的大衣。他走起路来,摇摆不定,嘴上养了一撮胡子,又是一个短小的个儿。这一猜就会猜中,这就是观花。他走出来,两个小孩儿跟在左右,有送客的模样。那人说道:“好!不用送了。你们的这路戏,在报上,我还要捧捧的,但是,不能够,呵!白捧的不好。” 旁边屋里走出来一个老年人,对观花一鞠躬,答道:“自然,他们也当孝敬先生。” 这位观花先生,虽说的是官话,可是话里有好多不自然的地方。他对于这个老年人,随便一点头道:“那样就好。” 说着,就走出去了。两个小孩送到院子靠墙,就不送了,齐齐地向他一个很深的鞠躬。这观花似乎点头的样子,对他们说声再见便走了。 杨止波等他们都离开了院子,便道:“行了,我已经看到了。我们去听听《珠帘寨》吧?” 宋涵对他这话,也觉得话里有话,也就一笑。两个人到楼上,找到以前的位子,依然坐下看戏。这时正是《珠帘寨》上场,二人对唱工做派方面,都觉得很好。这出完了,就唱最后压轴子戏,名字叫《捉拿康小八》。这时天气近晚,他们也装上了电灯,就点了灯唱。可是,电力不足,绿豆似的灯光,这如何能在戏台上派用场?况且《捉拿康小八》,真碰真跳,非要电灯光线充足不成。所以,他们对电灯公司说好了,垂了几盏特别亮的灯,在台四周亮起。 那个时候的电灯有时不来火,那就有灯也没法子亮起。可是,戏总归是要唱的,没有了电灯,那总要想法子使这台上亮起来。恰好这日演《捉拿康小八》,正在有劲的时候,这由绳子垂下来的四个电灯泡,通通一下全黑了。这台柱子台栏杆本来有点儿黑,再电灯一熄,台下看台上,就是几个黑影子,在暗里头打,读者,你想这是什么滋味呢? 好在后台,有这项预备。这就过来四个人,在上场门的地方,靠地面上,放着有两三尺长的香,这香,是十个一捆。于是各人抢着一把香。旁边又有个大人,立刻在身上掏出火柴来。擦着几根火柴,就弯腰把香捆点着。所以四个人,一人举了一根火把,由上下场门出去。出去以后,四人便在台上四角站定,把香捆高高举起。虽然这香捆发起亮来,没有电灯这样亮,比黑漆漆的地火,那就好得多了。这就有人问了,我们看戏人,怎么能看到后台呢?自然,这是事后打听出来的。当时,宋一涵扯了杨止波一下衣服,说着:“走吧,一会子戏散了,人挤着走,要走不好,会弄一身的泥。” 杨止波看着台上,几个戏子在香捆子光里面舞,也没有好大趣味,既然叫走,就也跟着出来了。 杨止波这天看过了戏,觉得戏果然真好,可是戏馆里的设备,退回去好几十年,到那里去看戏,也是一得一失呵!这么回忆了两天,有时还自己会好笑起来。这日是第三日,吃饭方毕,自己正要戴上帽子出去,却是方又山来了。他在院子里,就把呢帽拿在手上,走进门来,就拿手连拱了几下,笑道:“有个好消息。你那阕词,送给我那几位朋友看过了,都说很好。” 杨止波道:“若是为此,你老哥就值不得道贺的了。漫说我的词,不足登大雅之堂;就是很好,词有什么可贵的?让两个填词大家看了,说声好,让朱笔圈上两圈,如此而已。” 方又山放下帽子在桌上,看到茶壶里有热茶,桌上又有空杯子,这就斟上一杯,端起来一仰脖子喝了,手上拿着空杯子,脸还没有减去笑容。 杨止波站在桌子旁边,对他那分笑容倒有些不解,只管对他望着。方又山这才放下了杯子,笑道:“我这朋友吴问禅先生,你大概知道这个人吧?” 杨止波点点头道:“不错,我知道他,现在不是在北京大学念书吗?此人频喜欢填词。” 方又山两手一拍道:“这就是了。他不但在北京大学念书,还是一位真正的新闻记者。现在《警世报》当编辑。这《警世报》是数一数二的报纸,你老弟大概知道。” 杨止波笑道:“你这话,我明白了,是不是拿到《警世报》上去登一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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