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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平生问不出一个道理,觉得是自己多疑了。刘先生款待了一阵,把平生让到后进上房安歇,说是学堂里还有事务料理,暂且告辞,晚上当来奉陪。平生自说听便,因想到五爷有兄弟在此,便说要到西庄子去拜访四爷、六爷。话一提,刘先生两道眉毛却微微地有点皱动,笑道:“这事不忙,贵客来到,四爷、六爷自当前来款待,因为他两位也是初来,像做客一般。等兄弟明日前去邀约。”

  平生看这样子,料着这里面含有什么困难之处,只好不说了。

  刘先生去后,却剩平生一人住在这大庄屋里。他料着这种地方不会有多少客人来往,于今主人不在家,自是客人更为稀少。因之闷坐在屋里。无聊时便也走到院子里来散步。看这房屋显然是古庙改建的,北方的平房外面,院子里高大的老柏树,共有四株,绿森森地挺立在高空。有几只老鸦缩了颈脖子,站在树枝上,默默无声。又有几只老鸦绕了树顶飞,呱呱地叫着。这地方正是过分地幽静,鸟雀都不避人。他在院子里来回散步若干次,却见那个驼背老人老张,手上拿了一把长柄竹竿扫帚夹在胁下,慢慢地走向前来。平生越看越觉得有几分奇怪,便向他一抱拳,点着头笑道:“老人家,很辛苦啊!”

  他张口笑了,却见他嘴里落了一个牙齿,点着头道:“我们穷人辛苦还不是应该吗?可是上了年纪了,做不动什么事了。”

  说着又走近了一点儿。平生道:“你老人高寿了?”

  老张摇摇头道:“若是别人早在家园享福了,我还是到处奔波。”

  说话时,他向平生看了一眼,正是英光一闪。平生笑道:“老人家,据我看来,你一身本领,也不是没有饭吃的人吧?”

  老张咯咯笑道:“我一身本领,在人家庄院里干这个?”

  说着,拿了手上的扫帚,在地面上轻轻涂了两下。平生笑道:“这地方不同平常,你老人家不说实话,我也不敢多问。”

  他便笑道:“你既然知道这个地方不同平常,又怎么敢来呢?”

  平生道:“我也是有点要紧的事想和五爷谈谈,好在我是有人保荐来的。”

  老张笑道:“你认得五爷,不知四爷、六爷在这个日子也到这里来了吧?”

  平生听他话中有因,越是注意,便肃然地立着,又拱了两拱手道:“老人家望你不吝赐教。”

  他手扶了扫帚,向身后看了一看,低声笑道:“你这样客气,教我指教你?教我指教打扫院子吗?”

  说着,他笑着走了,但走了几步,却又回转身来,问道:“你的老师,不是姓马吗?”

  平生答应了一声是,正想向下说着。他又笑道:“今天晚上那刘先生款待老兄,单身出门人,可要少喝一点儿酒。晚上有什么响动,提防一二,少管闲事。”

  说毕,取扫帚向上一举,扛在肩上,两只棉裤脚管,拖了一双大棉鞋,梯踏梯踏地走了。平生这就格外疑心了,觉得这个老张,必定有点来头。自己是初来此地做客,遇事当谨慎,若追着张老头子去问吧,又怕有不便之处。只好静坐在屋子里,且看什么变化。料着华山老道,一世大侠,决不会送自己入虎口。自己还有些本领,也不致睁眼吃亏。

  这样忍耐到日落西山,那刘先生却带了学堂里几个教员前来陪话,接谈之下,都是受有新知识的人,他们是被王五爷特地请来教书的。这里东西两个庄子,有二三百儿童,都在这里读书。分明这地方也不是不受教化的地方。只是谈起王天柱兄、弟,刘先生说是由山东曹州新来,他们也不十分熟,这透着有点蹊跷。晚间,刘先生在客厅里大大地明着灯火,办了一桌很丰富的酒席款待。刘先生代表东家,各位教员陪席,也极其恭敬。平生倒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意外。好在主人并不十分劝酒,自己落得推杯。初更之后,席散,刘先生又亲自送平生到卧室来陪话一番。恐怕平生寂寞,还送一叠书报杂志前来,请他解闷,这才告辞而去。这里有十来岁的小伙子,不时送着茶水。平生因问道:“你们这里有个老张晚上看不到他。”

  小伙子笑道:“这个老头子。你别看他无用,倒是好酒量。今天晚上刘先生请他客剩下来的酒,他一个人喝了。醉得昏天倒地,早睡觉去了。”

  平生无可再问也就算了。自己在灯下翻一阵子书,却听到墙外巡更的梆锣敲过二更二点便扭小了煤油灯上的灯芯,只留豆大的一线红光,解衣上床安歇。猛抬头看到院子外西边墙上,有一片白色。这正是月之下弦,秋夜的残月,刚是东升。微微的西风,在长空里吹过,把田野里叽叽喳喳的虫声,牵连不断地送进窗户来。平生听听这迎宾馆里,已没有一点儿人的言语和脚步声,这就觉得听了那个怪老头子老张的话,自己有点神经过敏。隔着窗户,看了看院子,除了那四株老柏树的高影,别无所见,也就落枕安睡了。但不知是自己睡着了被什么声音惊醒,还是自己根本未曾睡着,朦胧中听到长空里簌簌有声。那柄宝剑一向不离开自己的,一个翻身下床起来,乘势就把枕头下的宝剑抽在手上握着。且不敢直立身子,蹲在地上,蛇行了几步,蹿到窗子脚下。向外看时,那半轮残月,已升上了天空,照见院子里面地面雪白,那四株柏树,有四个大圆影子铺在地上,黑白分明很是清楚,但此外却不见什么。可是那唆唆之声在半空里响得格外厉害。同时,呱呱地一阵老鸦乱叫,扑嗤嗤有几十只飞了出去。

  平生猛可地想起,昨天初进这堡子时,有个小孩在柳树上荡秋千,莫非是他来了?怪不得那老张告诉我晚上有响动,提防一二。这样一个小孩,就算他有点小小能耐,自己也不至于对付不了。只是人地生疏,又毫无帮手,当然也小心为妙。老张又说了,少管闲事,似乎这柏树上有一阵鸟乱,还不是来对客人的,那么自己就不必出去了。这样想时,只见一个黑影,唰的一声,落在院子里,随后又是一条黑影子跟了下来。

  平生这倒吃了一惊,心想,这是老虎窝里,若是他们倚仗人多,一个个地只管由树上蹿了下来,那自己就有三头六臂,也免不了遭他们的毒手。于是紧握了剑柄侧身站在门后,两眼隔着玻璃窗户,盯住了外面院子里。那两条黑影落到地上却不走回廊檐,只在月光地上来回地蹿扑。平生这又看出来了,这正是两人遇着,倒不是来对付客人的。他既不来,自然落得省事,只管加倍留神便是。这两条黑影又蹿扑了一会,其中一个,忽然向屋檐上一蹿,并一跳又一跳上了柏树梢头。另外一条黑影,也不迟延,一般地跳到树枝上去。接着唏唆唏唆的又发出声来,想必这二人又在半空里动手。

  平生想着,论起上下翻腾这点功夫自己也不是毫无所能,若说在这样高大的树上和人动手,可真没有这本领。老张说少管闲事,那就真正地少管闲事吧。静听那树上的响声,杂乱了一阵,忽然停住。惊动的老鸦先是飞腾在半空里,绕了四棵大柏树叫着,后来也就听到扑嗤嗤陆续飞入鸟巢去,慢慢地只剩了二三只老鸦叫,最后鸦声没有了,田野里的秋虫声,随着阶檐石下的蟋蟀,又唧喳唧喳互相酬答起来。夜里还是和平常的一般,那涂刷在地面上的月华,依然是一片银光,四团树影,不过树影子歪斜着长了一点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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