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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第十八回 微泄春光拒婚提旧恨 侈谈洋务译述勉前程

  当平生只管跳脚的时候,恰好那上房的女仆,受了太太的嘱咐,到前面书房来看看,少爷曾经回公馆来了没有?远远听到少爷说了几声可惜,这倒有些奇怪,少爷损坏了什么东西,向来不介意的,这必是有什么十分珍贵的东西,不知怎样毁坏了。因之绕了一个大圈子,由进院子门的地方,贴着墙壁,走到书房窗户下来,向里面张望。这倒是看到一样新鲜玩意了。在墙上,挂了一张美女画。这画并不像平常的美女画,是一个现代的旗装女人。虽是画的那面孔,不过茶杯子大小,但是那脸面很熟,简直和鹿小姐一样。少爷屋子里,向来没有这一类的画,这来得有些奇怪了。女仆张望了一会子,也不敢惊动,依然由原来的路线,悄悄地退了出去。过了三十分钟之后,平生兀自坐在椅子上,对了那轴画出神。这时有另一个女仆来传话,说太太请少爷到上房去。

  平生口里答应着就来,手上已是把那轴画取下,匆匆忙忙地卷了起来。卷过之后,还不肯随便放着。由书架缝里,塞到整堆书的后面去。还找了几本旧书,把那缝塞住。平生已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了,这才牵牵衣襟,到上房里来。秦太太的脸上,向来是很慈祥的,这时却板得没有一点儿笑容,架着腿坐着,手里捧了水烟袋。她并不抽烟,水烟袋底下,压了一根长纸煤儿,她用另一只手,慢慢地抡着。

  平生远处看到,立刻改慢了脚步,从容地走了过去。她抬起眼皮看了儿子一眼,并不说一个字,倒反是抽起水烟来。平生走到面前了,才笑道:“妈,我知道昨天晚上的事,父亲一定要追问的。但是这也用不着瞒,我师父走了,我送他一程,就关在城外,没有回来。父亲是不愿我向下练把式的。现在教把式的师父走了,就没有法子练了。”

  秦太太喷着烟,鼻子里哼了一声。平生道:“这全是实话,我决不欺骗你老人家。”

  秦太太默然地抽了几袋水烟,将烟袋从容收下。因道:“你练把式不练把式,这件事我倒不管你,不过你自东洋回来以后,没有看到你立过什么志气,想干什么事业。谈到巴结功名,你总有些不屑于的样子。放了书不看,常去逛大相国寺,倒和一些九流三派的人,交起朋友来。我问你自古以来,有几个同这些不相干的人交朋友交出好事情来的?”

  平生听了母亲这番教训,倒有些奇异,因道:“儿子并没有和什么三教九流的人交朋友呀。”

  秦太太道:“你还要辩呢?教你练把式的那个姓马的,听说就是走江湖卖草药的。”

  平生道:“卖草药的人,医治跌打损伤,也是存心济世的事吧。再说以往你也没有反对过这个人啦,怎么现在你说出这话来了呢?”

  秦太太拍拍衣襟上的纸煤儿灰,正了脸色向他道:“也不光为了这个……做男孩子的人,虽不必像做女孩的那样守规矩,但也要有个分寸。若是让人说上了闲话,做父母的,也不见得有什么面子。”

  平生听了这话,更有些莫名其妙了。因道:“是的,他们官场上的人,说我是革命党。他们的话能信吗?他们以为出过洋的人,全是革命党。”

  秦太太摇摇头道:“你这话越说越远了。我说的是……你书房里,现在都挂的是些什么字画?”

  平生道:“还不是家里的那几张老字画吗?”

  可是把这句答复过了,立刻想到那张鹿小姐的画像了。这是刚才从书房里偷着看的事,在上房里的母亲,怎么会知道呢?这就跟着红了脸,垂手站立,不能答话。秦太太道:“全是家里的老字画吗?”

  平生觉得这话更紧逼得厉害,低下头去,没有说话。秦太太道:“你不想想,鹿家和咱们都是体面人家。鹿小姐到咱们家来。不避内外,那也全为着一来咱们是世交,二来你父亲讲一点儿古道,什么都在规矩上走。你不能学着北京城里那些大少爷的脾气,专在外做那游荡事情,找个会画像的,偷偷儿地把人家的相画了下来,见着朋友,还要拿出来胡说八道一回。”

  平生道:“母亲这话猜错了。”

  秦太太道:“猜错了?你书房里挂的那张画,是由哪里来的?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平生踌躇了一会子,带一点儿微笑,想把那一句下文全说出来,可是到了嘴边,又忍了回去。秦太太道:“我知道,那是一个旗装像,你决不能说那是一张古装美女吧?”

  平生垂了手,微低了头。秦太太道:“你瞧,今天早上,鹿小姐就到这里来过的。她又不改北京旗下小姐儿的脾气,一来了,四处乱跑。假使她要看到了这张画,回去对鹿大人一说,人家要不问,马虎过去了,人家要问,多年的世交,就非翻不可!你倒是同我说个明白,这张画是由哪儿来的。我把它收起来,也就算了。要不然,让你父亲知道了,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平生道:“有倒是有这么一张画,可是绝不是我找人画的。”

  秦太太道:“若是别人偷着画来的,转送给你,那是移祸过东吴,更了不得?”

  平生道:“画这种画,也不是一半天就画得出来的。谁又有那能耐,可以偷到鹿公馆里去画像?”

  秦太太道:“我不知道,有那些画像的人专去找大家闺秀的像片,藏在家里把像画得了,就拿出来,偷偷地卖给一些王孙公子,一百八十两的,胡乱要价钱。这些少爷们,有的是便宜得来的钱,有了这样稀贵的东西,为什么不买?”

  平生笑道:“若是那样,我不成人了。实说,儿子要遇到这种画像的,一定把他送到当官处,至少二百板子一面枷。”

  秦太太道:“画是你承认有的,不是你请人画的,也不是画像的卖给你的,那么,由哪儿来的呢?哦!我明白了,准是鹿家那些下人,想得你的重赏,偷来送给你的。”

  平生道:“那他们更不敢了。”

  秦太太道:“这样也不是,那样也不是,我倒猜不出这所以然来了。”

  平生笑道:“您再猜一猜,大概就猜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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