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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平生依然两腿夹住马,催了向前走。约莫走了一两里地,前后全没有行路的人,这就驻了马回头向他道:“我等着你了,有什么话,你只管对我说吧。”

  小三儿跑得只管喘气,将手抹着头上的汗,笑道:“昨日晚上,鹿公馆派人到咱们家来说,今天一早要到观音庵去敬香,邀我们太太也去。太太也答应了。假使鹿小姐同太太若是在庵里会过面,一定会同到公馆里来的。少爷这个时候赶回去那不是很好的机会吗?”

  平生笑道:“我看你这种鬼头鬼脑的样子,就知道是说这句话。”

  小三儿笑道:“难道少爷还不愿意有这样一个机会吗?”

  平生笑着,却没有作声,举起鞭子在马后身浑敲了几下,马便掀起四蹄,飞奔而去。在这时,他就不管小三儿是不是在身后跟着了。平生一马跑到了家门口,不曾下马,先就张目四顾,看看有停着的轿车没有?没看到车子,又低头看看地面上,可有大车轮子留下来的车辙没有,直待车辙也不能看到,这才懒懒地跳下马来。门房看到少爷回来了,早有人抢上前来接过马鞭子,牵过马去。平生问道:“家里没有什么人来吗?”

  门房道:“倒是一早的时候,太太坐车上观音庵去了。”

  平生微笑了一笑,自到书房里去休息。心里想着,家里去观音庵不远,一小时左右,母亲必定回来。母亲回来,自然鹿小姐也来了。这一程子,为了救革命同志,忙得昼夜不安,很少和她亲近。今天来了,可要借个机会和她说几句话。且不走开,就在书房里等着。于是拿了一本书,横坐在书桌子边看着。看得有点疲倦,便又躺在床上看着。只看了几行字,眼睛觉得昏花不明,就闭上了。

  一觉醒来,太阳已是当了天顶,自己哎呀了一声,立刻向上一跳,伸头看看院子外面,蔷薇架子长得绿茸茸的,地面上罩着一块大阴地,太阳由花架子上穿过来,晒到地上,照着满地全是黑白的花纹。家里养着的一只白鹤,悬起一只脚,微闭了眼,也在打瞌睡。小跨院子门,半开半掩的,静悄悄听不到一些人声,长天的日子,料着家里人全都午睡了。回到书房里来,那个古铜小鼎,却不知是谁搬到了书桌上放着,里面没有檀木,可是有三根伽兰香的棍子。屋子里微微的有些伽兰香味,自己所爱的那只碧玉茶盏,却倒有大半杯茶放在桌上,用手摸着,冰冰凉的,想必放在这里也有很久的时候了。于是出去把小三儿叫了进来问道:“我睡着了,你尽在屋子里乱动东西干什么?”

  小三儿站定了,微微地笑着道:“少爷,你瞧我哪有这大胆,胡乱引着人到你书房里来吗?”

  平生道:“那么,是……”

  突然把声音放低了,而且带着笑容说道:“是鹿小姐来了?”

  小三儿道:“她到了这院子里,好像就知道少爷睡了,向我笑着摇摇手。她手上还拿着三根佛香呢。她对我说,让我插在香炉里。我拿着香进来,急忙插到炉里,就把少爷用的茶杯子倒了一杯茶进去。不想我这里捧着茶出去。鹿小姐已经走了。”

  平生道:“她没有说什么话吗?”

  小三儿道:“没有什么。”

  平生道:“决计不能不说什么,这是你弄错了。你怎么这样子的笨法,你就不会叫我一声,把我叫醒来吗?”

  小三儿道:“少爷,这可是难题目了。鹿小姐再三同我摇着手,不让我惊动你。我若把你惊动了,鹿小姐也是不欢喜。我只能得罪少爷,不能得罪鹿小姐。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平生想了一想,笑道:“你这话也对,倒教我没法子驳你。可是鹿小姐到这里来,能够一句话不说就走了吗?”

  小三儿道:“她为什么不说,少爷总应该知道,你问我,我哪里说得上?”

  平生且不理会他,背了两手在身后,只管来回地走着。小三儿站在一边呆着,对了平生望去,好像他周身上下,都有可以研究的价值。只管睁大了两只眼,不曾夹上一下。平生在屋子里来回地走了许多转,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道:“鹿小姐到这院子里来,一只手拿着香,那一只手还拿着什么,你注意到了没有?”

  小三儿道:“哦!这倒提醒了我一件事。鹿小姐那一只手拿了一个纸卷。”

  平生笑道:“后来走的时候,你见她是空手呢?还是手上另拿了什么走了?”

  小三儿道:“哦!是的,她没有拿着东西走,那个纸卷儿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平生听到说这话,立刻像得着什么答案似的。站在屋子里,举目四下观望。终于在一进门的这个小书架上层,发现了一个纸卷,便伸手取下来,笑着跳了两跳道:“在这里了,在这里了。”

  这纸卷卷得有手臂粗细,倒有二尺长上下。平生于是把纸卷子的外层,慢慢剥下,却看到里面有一张不带轴子的画,两手扯着缓缓展开,见一个女子的画像,先露出头发来。平生在心房噗噗乱跳之中,抬头一看,却见小三儿还是睁着两只荔枝眼对自己望着。便道:“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要监督我吗?”

  小三儿红了脸,只好低头走开。平生把画慢慢地展开。女子的全身画像,完全露出来了。那鹅蛋脸儿,双眼皮的媚眼,脸腮上的小酒窝儿,全都像鹿小姐一模一样。那窄小的旗袍,套着琵琶襟小嵌肩儿,虽不是古装美人,但对于画家所定的例子,美人发,宫样妆,可相去不远。自己看得入神,手里拿着不算,还爬上椅子去,将画挂在钉子上,然后坐在椅子上,将手托了腮,对着这画仔细看去。经过他很长时候的检查,又在画的下方,发现几个红点。那红点细小得像米粒一般,并不是有意涂抹上去的,若是随便弄脏了的吧?像鹿小姐这么用心的人,又决计不会送了来。这种种方面揣想,倒有些不知其所以然了。平生只管把这些小小的胭脂点端详着,倒把整张图画都忘记了。

  约莫端详了有半小时之久,将手一拍桌子,自言自语地道:“有了。她即不便在上面题款盖章,又不愿随便地送给我,上面不做一些记号,所以把她自己用的胭脂在上面溅上了几点,暗暗地告诉人,这是她亲爱之物。这样的画像,又是藏在她深闺里的,她怎样好意亲手交给一个少年男子。怪不得她不许小三儿惊动我了。但这话又说回来了。在她未到书房之前,绝不知道我是睡着了的。原来的意思,她又是打算怎样地交给我呢?那画像既是带到我家来了,绝不能因为不好意思交给我,又带了回去吧?如此想来,倒是一个有趣味的事了。于是把思想另换了一个方向,背了两手在身后只管来回地走着。想着她带来决不能带回去,画又不便托别人代交,那么只有亲手交出了。”

  在亲手交画的时候,一定有一种很有趣味的动作,可惜是一觉睡去,平生把这难得的第二次机会失了,情不自禁地也就喊出了两声可惜。他真有些大意了,不免泄漏春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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