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恨水 > 别有天地 | 上页 下页 |
七 |
|
唐尧卿道:“若是借款为容易松动起见,自然是熟人好。但是若不愿意你师娘知道,我应该找生人。” 宋阳泉道:“我并不是怎样怕她。不过自己既要出门去做事,犯不上和妇人们一般见识。” 唐尧卿点点头道:“很对很对,你就在我这里用午饭,我们把这件事慢慢地商量,你也不要客气,我这人就是如此,若要帮人的忙,非帮到底不可。” 宋阳泉本也想着完全靠了唐尧卿的力量,好向做官的路上走,只要他肯帮助,就不能不依从他一点。而且唐尧卿肯留着吃饭,也是一件体面的事,当时就陪着商量了一阵。结果,都依了他的办法,将各田庄上所有的租稻,都折卖掉了。一面又托了唐尧老在外面借一千块钱的月款,按月二分息。本来乡下借债,是论周年二分息的,一年可以少付两个月的息,但是不到一年还债,却有些麻烦的。现在论月借款,有一月算一月,又便利多了。 诸事都商议妥当了,唐尧老就道:“钱既然预备了,我一面写信到省里去重托我表弟,先安下脚路,一面你赶快做下两套衣服,预备到省里去应酬。乡下要办这些东西是不行的,你可以到县城里去找那由省里来的裁缝,合着城里最时髦的样子做,那么,人家一见面,就猜不出你是由乡下来的人了。” 宋阳泉听着这种教训,觉得很有道理。当日感谢了一番,说静候回信。自己回得店去,将收存的现款提取了二百元,就专程到县城里做下省的衣服。也是他的运气好,当他到了县里的时候,恰好有个县里被撤差的科员,该了各处账目不少,要卖掉些东西还债,正托了裁缝找主顾。裁缝从中给二人说合,拿了一些衣服给宋阳泉看,不是单的,便是棉的皮的,不大合适。正在挑选之际,恰是那个科员也来了。他身上穿着深灰哔叽呢夹袍,外套围花青缎马褂,头上戴着青呢盆式大帽,脸上架着圆框大眼镜,手上还拿了一根手杖。 宋阳泉对那人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却问那裁缝道:“若是像他这样一身,要多少钱呢?这个我倒是用得着。” 那科员见他穿了一件蓝竹布长衫,外套黑布马褂,分明是个乡下人,便笑道:“你看中了我身上这一套衣服吗?你若出得了价钱,我就卖给你。” 宋阳泉笑道:“不要笑话了,哪有把身上衣服脱下来卖的?” 说着,对了他身上,依然不住地打量。那科员道:“那有什么不可以,先脱下来放在裁缝铺子里是卖,临时脱下来,也是卖,横竖是卖,管它什么先脱后脱呢?” 宋阳泉伸手头上搔了两下,笑道:“你真是要卖的话,我倒用得着,但不知你要卖多少钱?” 那科员想道:“哪有这样一个傻瓜,真指着人身上买衣服。既是如此,我就多卖他几文,也未尝不可。” 便道:“我这袍子做的是六十块钱,马褂做的是四十块,我只穿了几回,照理是不能少钱,但是我等钱用,我打个八折卖给你呢。但是你不要还价,你还价我就不卖。” 宋阳泉心想,这衣服究竟要值多少钱我是不知道,我又等着要穿,能买现成的也好,心里想着,他那一只手,又情不自禁地伸到头上搔痒去。裁缝一回头,和科员唊一唊眼,便道:“先生,你为什么吃那大的亏,这衣服是我做的,我是知道价钱的,你要肯落价,就是九折,我也肯要。” 宋阳泉一听,果然有了便宜,便道:“稍微让一点,行不行呢?” 那科员笑道:“你这人讨便宜都不知足,便宜之后,还要便宜,我不愿和你谈这种买卖了。” 宋阳泉脚一顿,手一甩道:“好,我就买你的。” 因将裁缝拉到一边,私问道:“我请你问一问他,他的帽子眼镜文明棍,我都愿意收下来,不知他肯卖不肯卖,要卖的话,我就一齐买了,老实告诉你,我是预备做好衣服,到省里去做官的,他那浑身上下一套,我都用得着。” 裁缝退后一步,向着宋阳泉望了一望,笑道:“你要到省里做官去?果然,那是用得着的。不过衣服他有富余的,可以卖给你。至于眼镜帽子他是不是有富余,我可不知道,我和你去问一问看吧。” 于是他请宋阳泉在铺子外站着,自到铺子里和那科员商量。宋阳泉站在窗子外听见科员在里面大声叫道:“那可不行。别的罢了,我这副眼镜,是真正的水晶,戴了这多年了,我不能卖。省里混差事的人,讲究戴真水晶眼镜。有了这眼镜,应酬场上,人家也格外看得起一点,我不能卖他。” 又听那裁缝大声劝道:“你这县里的债,怎样还得了?你还是依我的办法是正经。你要到省里去,你不会到省里再买?” 那人道:“也好,看在钱的份儿上,我卖了,但是我要卖三十块钱。” 裁缝道:“多是不多,不过这东西在县里卖,恐怕不值,连帽子手杖一齐三十元吧?” 那科员在隔壁还连叫太少。裁缝道:“先生,你再要叫少,我这话就不好说了。” 科员道:“哎!没有法子,我就依你。可是你去对他要多说几个,三十块钱,少了一个铜板,我也是不卖的。” 裁缝于是走到外面来,说是人家要五十块钱。宋阳泉道:“你不必说了,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他说了三十块钱,少一个也不行哩。” 裁缝用手一拍他的肩膀,笑道:“总算你这人鬼头骗不了你,就依着你的话,你拿出一百一十块钱来,你看着他身上的那一套,都是你的了。” 宋阳泉大喜,告诉他,自己住在宋氏祠堂,叫他把东西送到祠堂里去,马上在祠堂里兑款。于是很高兴地在祠堂里等候,不多一会儿,裁缝将衣服等物都送来了,宋阳泉照付了一百一十元大洋,等裁缝走了,自己将长衣马褂穿好,更戴上帽子,挂上眼镜,那根手杖,也拿在手里,于是装着一个官的样子,在屋子里摇摆着走了几步,表示那一身衣服的官样。这样摆着,虽没有镜子可以照出自己的相来,但是自己两手摆来摆去的时候,也就可以看到这衣服之美。手上拿了那根手杖,东戳戳,西戳戳,好不得意。心想:既是有了这套衣服,也不必等到省里去再穿,这就可以穿着全套东西,到乡下去先摆摆样子了。 当日已晚,次日在城里雇了一乘小轿,穿了那全套服装回家去。到家之后,远远望着家门口,就下了轿子,在路上走着。家门口的邻居,看见大路上有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人,后面又跟着一乘小轿,大家都说是县城中下乡的差老爷来了,大家追来一看。及至走到近处一看,原来是宋阳泉,没有一个不惊讶的。 宋阳泉也知大家的意思,便道:“我昨天到县里去,已经由县衙里转来一封信,我已经可以得一个小官做做了。这传信给我的,乃是县衙里一个科员,他的位分很小。听说我的脚路很大,就特意把他一身衣服送我。” 说着,将文明棍向上举了一举道:“这也是他送的。照规矩说,没有官位的人,是不能拿这种东西的。” 说着,大摇大摆,向自己家里来。不料他这官架子摆得太足了,几乎丢了半条性命,这也未免乐极生悲了。要知悲从何来,下回交代。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