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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百货公司是奉命营业的,维持一个正常的假象。幽暗的柜台半空着。店员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潜伏在暗处,没有一个是女孩子。顾客只有琵琶与比比。两人绕了一圈,脚步声哒哒响。另一头有艺术展,倒是新鲜。百货公司从来没有画展,这次展的是日本的古印刷。琵琶没见过,立时就被那种残酷的美吸引住,同毕尔斯莱的插画很像。她倒像是第一次看见了真正的古老东方,在近处看,每个细节都描画得一往情深,毫不避忌。一个女人搔头,两个女人撑开蚊帐,驼背的工人伛偻在鹰架上,眼里几乎闪动着贪婪的光芒,想把一桩困难的工作做得妥当。夸张的风格出于爱与时间,线条膨胀自它自身的重量。同那种有天赋的孩子玩钟,把零件拆解开,再组合起来的扭曲画风两样。

  “了不起。”

  “是啊,真漂亮。”

  两人不得不压低声音,店里死一样地静,也死一样地冷。一两个男人穿着黑大衣拖着脚走过一排排的图片,愁容满面,距离很远。准是日本人。中国人不会想看日本的绘画。这几个日本人也是展出人,而不是观众。

  到了街上之后,琵琶才冲口说:“我真喜欢。比中国画美多了。”

  “中国画更美,变化更多。”比比说。

  “嗳,我知道日本画是跟我们学的,可是我们没有像这样的画。”

  “他们的比较局限。”

  “我们有意境,可是他们发展得更好。”

  “有许多方面中国的艺术更精湛。”

  “人物上可不行。我们受不了人,除非是点景人物。”

  “你只是不爱大自然。”

  “我知道这么喜欢他们的东西很坏。”她不需说出刚才受辱的老农夫来。

  “喜欢他们的艺术并没有错,我只是觉得中国艺术更博大精深。”

  琵琶回顾那些临摹再临摹的文人山水画。

  “你从哪里看出的优点?介绍中国艺术的外国书吗?”

  “不是,我亲眼看过。”比比随意地做了个手势,“你们家里没有吗?”

  “我什么也没看过。”

  张氏夫妇回公寓了。是一栋老楼房,分层出租。张氏夫妇只用二手家具装潢,不想久留的意思。

  “我们还正纳罕你怎么样了呢。”张夫人道。

  “我打了电话,你们在浅水湾。”

  “嗳呀,别提了。”她一只手摆了摆,反感似的,“还说有外国人在那儿,安全得多——”

  “中立国的公民。”张先生打岔道。

  “我们想日本人来了也得要顾个面子。结果呢?英国兵就在敞厅里架起了大炮往外打,日本人也架起了大炮往里打。那时候想回家来也来不及了,马路都封锁了。大家都到楼下来,守在食堂里,还算是最安全的地方。炮子儿朝这边射来,我们就逃到那边墙根,朝那边射来,就逃到这边。人人都贴着墙根站,像等着枪毙,我只不敢挑明了说。嗳呀。”她笑着叹气。

  他们的广东老妈子送上茶来,长辫子拖在臀上。张先生问起大学堂的情况。

  “嗳,你朋友会说中国话啊,”张夫人鸽子一样咕咕道,弯腰同琵琶咬耳朵,“好可爱的人。”

  “我们两个都想回上海去。现在有船吗?”

  “没有,我们也想回去。”

  “等有船了还要麻烦告诉我们一声。”

  “放心好了,现在也只有等了。你没事吧?有大学堂照应吧?”

  “上海有没有信来?”张先生问道。

  “没有,邮件还通吗?”琵琶道。

  “沦陷区还是可以同重庆、上海这些地方通信。”张夫人道。

  “欧战也同这里一样吗?”

  “不一样,只有中国是这样。”张先生讥诮地笑道,“我们的邮局像是彼此心照不宣。”

  “那我就写信给姑姑。”琵琶道。

  “对了,说不定寄得到。”张夫人道,“上海一定担心死我们了。”

  张夫人让两个女孩带了腐竹回去。

  晚上宝拉·胡到她们的房间里来,一身的浅绿缎子开衩旗袍,搭了件玻璃纱披风。

  “这样打扮行吗?”她问道,心里不踏实。

  “很漂亮。”比比道。琵琶注意到她的声音又变得单薄悲哀。“你就是这身衣服去参加康宁汉堂的舞会?”她弯下腰,看得更仔细。

  “是啊。你看披风能不能当面纱?”

  “试试看就知道了。”

  “丝带不够。”

  “宝拉要结婚了。”比比同琵琶说。

  “真的?跟叶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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