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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还会有谁!”

  “恭喜恭喜!”

  宝拉微笑,含羞不语的样子,搭拉着眼皮,腮颊微微泛红,却又用她那种一板一眼的声口嗫嚅道:“我们想索性就结婚了吧。”

  “丝带太短,可以用发夹。”

  “不戴面纱算了。”

  “注册结婚吗?这样好么?”

  “只有衣服说不定倒更好。”

  “可是你总想样子特别点吧。”

  “反正颜色也不对,应该是白色的。”

  “在这种时候不犯着那么讲究。”

  “我还是不要面纱了。”

  “这样吧,只遮到眼上。”

  “搭上中国式礼服不奇怪么?”

  “我倒觉得很俏皮。”

  宝拉走后,比比同琵琶说:“我实在不懂为什么偏在这时候结婚。”

  “你也不会懂。注册处开了吗?”

  “再过几天一定开。”

  “他们要住在哪里?”

  “宿舍会拨一间房给他们,她就搬进来,不开派对什么的。”

  琵琶觉得他们也是四周的凄凉的一部份。

  “她说以后可以再补行婚礼。可是那就不一样了。”

  “他们的父母不反对?”

  “真不知道她爸爸会怎么说。去年夏天我见过她家里人。她爸爸是很厉害的律师,心机很重。所以宝拉也一样。”她厌恶地轻声道。

  “他们知道叶先生么?”

  “喔,他们倒是很高兴的。”

  “是啊,海外华侨,又有钱。”

  “可是他的橡胶园呢?星加坡陷落了,谁也不知道马来亚怎么了。”

  “那她就是真的爱他。”

  “她自己说没有爱情这东西。”

  “她还是愿意嫁。”

  “她是笨蛋。”比比不满地说。

  “她可能觉得现在时局不平靖,单身的女孩子没有结了婚的安全。”

  “最坏的时候都过了。她不是平平安安从伤兵站回来了嚜。”

  “叶先生也同她在伤兵站?”

  “是、是啊,怎么?”

  “会不会是他们又不知道日本人来了会是什么情况,所以保险起见——”

  “你是说她把自己给了他?”比比兴奋地道,“你真这么想?”

  “她横竖是要嫁给他。”

  比比瞪着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难怪她这么急着结婚,省得他又改变主意。”

  “你不说她是笨蛋。”

  “还没那么笨。”

  “至少她是聪明多了。”

  “真聪明就不会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了。”

  宝拉结婚那天两个人值夜班。事前请比比帮他们打饭回来。要是新郎新娘排队等着打饭,免不了招惹一堆的玩笑胡闹。夫妻两个会在房间里进餐。他们在城里买了黄豆拌饭,可以在医院厨房加热。两人进来,比比与琵琶正忙着在护士的房间里卷绷带,做棉花球。

  “你们的晚饭拿来了。快坐下吧。”比比道。

  问过了去注册的事,她就无话可说了,只有傻笑。新婚夫妻坐下来,叶先生仍穿着大衣。两人的神情若有所待,垂眼看着地下,强抑着微笑,仿佛等待着判决,也不知是等律师宣读遗嘱前公布什么可喜的信息。宝拉换了一件灰呢旗袍、开襟羊毛衣。桌上台灯照着她的脸,剥了皮似的红润,哭了几个钟头的原故,哀愁与快乐由里向外,透了出来。

  他们起身要走,比比端来两只盖住的盘子。

  “别忘了粮票。”她将长木条还给了他们。长木条没上油漆,打了号码,每个人都靠这个领饭食。

  他们走后琵琶与比比都不言语。琵琶知道比比也同她一样,突然觉得孤独。方才那一丁点的温暖与喜悦让残破的仓库更寒冷更冷清。

  “香港竟然有这么冷。”琵琶说。

  “听说是一八六〇年之后最冷的一个冬天。”比比说。

  “我的指头生了冻疮了。”

  “真希望有杯热咖啡。”

  “我去把牛奶热一热吧?”

  “等他们都睡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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