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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汇丰银行是新建的大厦,琵琶见过它起造的鹰架,可是头一次听说还是在艾伦比先生的英文课上。他是牛津或剑桥的毕业生,到远东来实习。头发稍长,掳在耳后,把莎士比亚读得像老派的演员,孔雀展屏似的走着,一会又弯腰低头,对着前排的漂亮女生喃喃念着台词,念着念着又拔高了嗓子,喊了起来,一拳猛然砸在她课桌上。班上学生都吃吃窃笑。

  “啊,金钱的神庙!”有次他激动地说,眼睛瞪得老大,轻声说,“你们没看见吗?新的汇丰银行?”

  银行的外观琵琶倒觉得还好,像根长长的白管子。一对中国石狮仿佛放大了的北京狗。进到里面就不一样了,比她去过的地方都干净优雅,清一色的大理石,灯光像蒸馏出来的,人人都压低声音。可是今天一进门她却震了震。空气太难闻,几百人在这里睡过觉,而且关着门堵着窗。大理石地板污秽潮湿,也是一堆一堆的屎。两人顺着行员的牢笼移动,终于找到一个栅栏后有人的。满脸疲惫的混血行员挥手要她们到隔壁窗口排队。

  比比只能提领部份的存款,琵琶把十一块一毛九全提了出来。

  “留一块,不然你存摺没有了。”比比道。

  琵琶但觉好笑,已经都世界末日了。

  “不要紧,”她说,“我反正要回上海了。”

  “怎么走?船都中断了。”

  “占领区的人不是照样来来去去?”

  “反正走不了。”

  “你不是也想走?”

  “我是想走,就是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走得成。”

  “我连买船票的钱都没有。”

  “我借给你。”

  “我也在想还是得问你借。”

  出了银行,琵琶道:“去看看张先生他们,我想问问他们上海的情况。”

  “喔,你的亲戚啊。你不说他们在浅水湾?”

  “可能回来了。”

  “那就走吧,累不累?”

  “不累,你呢?”

  “我也不累。”

  “我还不想回去。”

  “是城里的关系。”比比说,“还是老样子,是不是?”

  “是啊。我可以走一天。”

  “我们两个是疯子。”

  两人信步走到海边。有辆红色黄包车出来做生意,绿色的帆布顶收了起来。一个农夫正过马路,扁担挑着两篓子蔬菜。在天星码头站岗的日本兵上前去盘查,一言不发就扇了老农夫好几个嘴巴子。农夫也不吭声,说了反正也不懂,只是陪着笑脸。针织帽,蓝棉袄,腰上系着绳子,袖子又窄又长。古式的衣服与卑下的态度使他显老,其实他到底多大年纪看不出来。冷风呼呼地吹,阳光照耀着海面,堤岸照得花白,一刹那间所有东西都明晰可见,矮胖的年青日本兵的胳膊机械式动作,另一只手抓着支在地上的来福枪,农夫陪着笑脸,苹果样的腮颊两边一样红,眼神水一样,和和气气的,笑容也一样地温和。

  “走吧。”比比说。

  琵琶这才发觉自己愣磕磕地站着。耳光像是掴在她脸上,冬天的寒气里疼得更厉害。两人朝前走。她很气愤,却无话可说。她们朝德辅道走,从那儿顺着电车道到铜锣湾的张家。

  “开着。”比比看见经过的一家百货公司开着,很是惊讶。“进去吧?”

  “嗳。”

  入口竖立了一块看板,贴了相片,还有手写的日文广告。琵琶看懂汉字的头条。

  “说的是星加坡。”

  “星加坡怎么样了?”

  “也沦陷了。”

  “我也听说了。”

  看也不看一眼相片就走过去了。消息并不意外,只是麻木。难怪星加坡没有援军过来,香港会兵败如山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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