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虚阁网 > 张爱玲 > 少帅 | 上页 下页 |
| 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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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这两天风声不好。”洪姨娘与老妈子们窃窃议论。 她以为东北打完仗了?传说北京城外发生了刺杀。谁也不出门,正门上了闩,还用大水缸顶住。如果少帅的汽车来过接她,也没有人跟她说。 她已经就寝了,照顾她的老妈子走进来,神色郑重地悄声说: “少帅来了。” 他在门外。她连忙穿衣服。 “吃惊吧?” 她只说了声“这么晚!”仿佛除此以外在卧室会见男客也没什么不妥。老妈子走了,得体地虚掩房门。 “你怎么进来的?” “闯进来的。告诉过你如果你不来,我会闯来嘛。” “瞎说。” 但是他一身军服,手枪插在枪套里。 “前院知道吗?” “我从离你最近的那个后门进来的,他们不会知道。一个仆人开的门,他认得我是谁。” 见到他仗着权势施展穿墙过壁的魔法,她禁不住兴奋。在这个房间见到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里于她早已经太小了,近乎破落,只有童年的颓垣败瓦散满一地。但是她庆幸可以打破咒语,不再受困于他们的鬼屋。他们出来了,这里是日常世界。在这房间里她曾经对他百般思念,难道他看不出?常有时候她夜里从帅府的寿宴回来,难得看到他一眼,然而感受却那么深刻,那么跟她的旧房间格格不入,以至她只能怔怔望着窗子,仿佛在听音乐。微弱的灯光映在黑漆涂金木框内空空的黑色窗格上,泛棕褐色。她不走到窗边,只正对窗前站着,任一阵湿风像围巾般拂拭她的脸,这时候现实的空气吹着面颊,浓烈的感觉弥漫全身,随又松开,无数薄嚣嚣的图案散去,欢乐的歌声逐渐消散。相比那样喧腾的感觉之河,他来到这里的真身只像是鬼魂罢了。 “是不是要打仗了?” “现在传言很多。” 那老妈子会不会端茶过来,把会客的幌子维持下去?难说。也许这会儿正在生炉子。 “大家都锁起门来待在家里?” “怕遇上抢劫。” “他们是怕谁?基督将军已经跑了。” “冯还有部队在这里。在西城门。” 势力较弱的基督将军怎么会是老帅的长期盟友,她一直不大明白,他们决裂后的情形更加使她困惑。 “被刺杀的是谁?” “徐昭亭。”他望着别处咕哝道。又是一个不需要她记住的人名。“冯干的。” “在火车上。” “嗯,我差点坐了同一趟车。”他带笑说。 “啊?”他的另一个世界,那个由无数难记的人名和沉闷的政治饭局汇聚而成的大海,突然波涛汹涌地掩没了房间。 “给徐昭亭送行的饭局我也在座,他叫我跟他一块儿坐火车,反正我本来也要去趟天津的。他们原定在铁轨上埋伏炸药,不过运兵车太多,没法下手。最后他们把他拽下了火车。这一来都知道是谁干的了。” “你没去真是万幸。” “所以我想,不管了,既然想见你我就要过来。” 她报以微微一笑。那老妈子还回不回来? “老帅生气吗?” “当然气。首都附近出了这种事。” “会不会打起来?” “现在人心惶惶。段执政辞职了。徐是他的人,刚从国外考察回来。” 他起身关上房门。 “别,你还是走吧。” “现在走,和之后走一样坏。” 她看着他把皮带挂到床阑干上,那球根状铁枝残留着一圈圈褪了色的金漆,映衬出手枪的皮套,恍若梦境。 “洪姨娘肯定会听到的。” “她大约已经知道了。” “她不知道。” “大家都睡下了。” “她能看见我这边还亮着灯。” “关掉。” “别关。我想看见你,不然不知道是什么人。” 他面露不悦。除了他还可能有其他人?但是她要看见他的脸,像一朵从大海冒出的莲花般降临,不然就无法知道发生什么事,只会在黑暗中觉得痛。蚊帐半掖着,以便在紧急关头他可以抓起手枪。要是让人知道了洪姨娘会怎样?老妈子呢?她在害人,叫她们以后没法在这家里有口饭吃。这是罪过,却又奇异地安全,仿佛钻进阁楼里藏身。难得这次他们有一整夜的时间,就像对于院落的鸣虫来说,这已经是一生一世。她喜欢那第一下接触,仿佛终于拥有着他,一根软而滑的肉饵在无牙的噬嗑间滑出,凉飕飕的,挑逗得她膝盖一阵酥麻。但是立即转为疼痛。 “给我说个好听的就可以马上完了。说你是陈叔覃的人。” 不知怎么她就是说不出口。 “说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他立即发了疯似的快马加鞭,背部中了一箭,哼哧哼哧喘着气还是驰骋不休,末了俯身向前,仍旧不松开,一股热的洪流从他体内涌出。 “有蚊子。” “咬到了?在哪儿?”他用指尖蘸了唾沫,揉搓那块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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