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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丫头比姨太太容易说出口。但即使她一面说一面连自己也感动,意识深处还是有一丝怀疑。也许她随时能够叫一声“骗你的!”然后笑着冲出去。她随时可以停止。她会坐到他怀里,纽扣解开的袄子前襟掩人耳目地留在原位,松开的袴头与没有打结的袴带一层层堆在腰际。他沿着暖热的皱褶一路摸索下去,她躲在壁橱里等待被发现,有一阵莫名的恐惧。每一下抚摸就像悸动的心跳,血液轰隆隆地流遍她,浑身有一阵倾听的静默。彼此的脸咫尺天涯,都双目低垂,是一座小庙的两尊神像,巍巍然凸出半身在外,正凝望一个在黑暗中窥探肚脐上红宝石洞眼的窃贼。

  他的头毛毵毵的摩擦着她裸露的乳房,使她有点害怕和恶心。她哪里来的这样一个吮奶的成年儿子?她见他首先空洞地瞥一眼起了鸡皮疙瘩的粉色乳头,然后才含进嘴里。那痒丝丝的吸吮又在不断磨擦她,针刺她,仿佛隔着一层金属筛网在挤压。他转向另一边时,她低头看看那个缓缓平伏的苍白小三角形,不无忧虑。他终于惘然地抬头,眼睛红光迷离,重新拣起香烟。她拉直衣服,走到镜子前整理刘海。在那片回复原状的黑色大方块的遮蔽下,她对他微笑,又向下伸展手臂,十指相扣像忍住一个呵欠似的,以掩饰轻微的狼狈。这动作使她的衣袖像亭子的檐角一样挑起来,袴管下也露出白色L形的脚,绣鞋、袜子全是白的。他伸一伸手,也没抬高,她立即又回到他旁边。

  两性间的基本法则她一窍不通,连赤条条躺在他的身躯下,也觉得随时可以起来走开。在她的重负中间有一只袋,软笃笃轻柔柔,形成一个令她不安的真空。她的手来回摸索他窄窄的背脊,但是他一冲动起来她便沉着脸,僵着身体。应当等到“洞房花烛”——追溯到穴居时代的新婚夜。如果她不为那晚保留什么,连他也会责怪她。而且如果哪天——虽然她尽量不让自己这样想——她一踏出这道门,这房子就变作坟山呢?这里发生的只存在于他们两人之间,一旦回到外面各自生活,便会消融得无影无踪了。

  他想起有一个推不掉的约会。汽车会回来接她。她后来意识到他有点生气,感到忽忽若失。

  “只有这办法。过后谁也奈何不了我们了。”他说。

  她一张脸别开枕在沙发靠垫上,微微点头。他们一直没有走近卧室。

  “嗳,办不到的。”她带笑说道,仿佛是要她吞下一只瓶,甚至于一个有圈形凸纹的陶罐。

  “疼。”

  “马上就不疼了。”他停下好几次。

  “不行,还是疼。”

  “我们今天要办完它。”

  还在机械地锤着打着,像先前一样难受,现在是把她绑在刑具上要硬扯成两半。突然一口气冲上她的胸口。就在她左一下右一下地晃着头时,只见他对她的脸看得出神。

  “我觉得要吐出来了。”

  他又再不停吻她,赶紧回到正事,古来所谓的鱼水之欢和鸳鸯交颈舞。不如说是一条狗在自顾自地撞向树桩。她忍不住大笑,终于连泪水也笑出来了。他苦笑,泄了气。他又再撑起四肢蹲伏,最后一轮细察了地面,才伸直身子来轻吻她,搂她入怀。

  “也算是做完了。”他仿佛借此下台似的说。

  回复平静后,他们难得又可以假装能一觉睡到天明。她诧异他睡着了。落地灯黄黯的光线下,这个陈设西洋家具的中式房间起了奇异的变化。熟悉的几案橱柜全都矮了远了,贴墙而立,不加入战斗。他蜷身侧卧,忽然看上去很平凡,很陌生,是新造的第一个男子,可以是任何人,根本不值得费那么多工夫来制作。

  然而每一次重见都如隔数年,她又一而再地变了。他们向对方咧嘴一笑,心照不宣。因此也不会一块儿坐,也尽说些闲话。他拉她站起来的时候,她说不要,会疼的。

  “我们一定要搞好它。”

  他拉着她的手往沙发走去。仿佛是长程,两人的胳臂拉成一直线,让她落后了几步。她发现自己走在一列裹着头的女性队伍里。他妻子以及别的人?但是她们对于她没有身分。她加入那行列里,好像她们就是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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