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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她微笑。一定是他小时候在乡下学的。他们还是安全地身在半夜。他是一件她可以带上床的玩具,枕边把玩的一块玉。关了灯,她只依稀能辨认他仰卧的侧影。

  “你没有我那么快乐。”她觉得他面带愁容。

  “因为我年纪比较大。像个孩子哭了半天要苹果,苹果拿到手里还在抽噎。”

  “你一直要什么有什么。”

  “不是的。”

  可惜她不能走进他没有她的那些年:一个个荒凉的庭院,被古老的太阳晒成了黄色。她要一路跑进去,大声喊着“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呀!”

  他从床边探下身去,在蚊香盘上点燃香烟。

  “今晚饭桌上谈的都是徐昭亭。”

  “究竟为什么要杀他?”

  “他在拉拢各路人马结盟对付基督将军。他回来的时候东南那边接驾似的欢迎他。不过哪里都很把他当一回事儿。他在英国应邀出席阅兵典礼,观礼台上只有给英皇和皇后坐的两把椅子,他看了脸色很不高兴。于是乔治五世起身让他和玛丽皇后并坐,自己跟军官们站在一起。”

  “他是军人吗?”

  “外国人叫他徐将军。他们把谁都称作将军。其实他是个政客。小胖子。白金汉宫有一次开园游会,他的高级秘书带太太出席,那女人年过五十了,裹小脚,穿中国衣裳,但是她丈夫要她戴一顶很大的簪花草帽。有个年青的秘书不赞成,可是那高级秘书是前清的举人,天下事无所不晓,说‘哪有外国妇女白天出门不戴帽子的?’离御帐大约有六百码的路,那女人小脚走不快,风还把她的帽子吹跑了。那年青秘书追赶帽子,可帽子在风里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好一会儿才抓住。乔治五世捧着肚子哈哈大笑。”

  她竭力压低笑声不让外面听见。他拉过她的手,覆住那沉睡的鸟,它出奇地驯服和细小,带着皱纹,还有点湿。

  “过后徐昭亭跟那年青人说:‘你大概没有考虑吧,这对英皇是大不敬。’那秘书说:‘那么那美国首席大法官呢?他拍着英皇的背,一边跺脚一边大笑。’徐没再说什么。第二天伦敦《泰晤士报》讲了追帽子的新闻,没加评论,但是批评了休斯大法官,尽管他是英皇的老朋友。”

  “他们还去了哪些地方?”

  “美国。哪里都去到了。徐在苏联跟他们外长齐翟林舌战了一场。那边是以接待国家元首的礼数欢迎他。”

  “为什么?”

  “中国人除非是军人,否则谁也不把你当真。徐是北洋耆老。”

  “我想去看看巴黎和意大利。”

  “咱们会去的。过两年吧。”

  又在擂鼓撞钟了,每半个钟点一次的报时。钟鼓楼依然在中国深处,警报着黑夜的危险,直通千百年前,一分钟比一分钟深入和古老。

  “老段拍电报到上海叫他不要回来。老段替他担心。但是他想,堂堂专使不敢回京覆命,势成国际笑话。再说东北在打仗,他也想趁机捞一把,那老狐狸。他觉得这是老段的机会。于是他向天津英国领事馆借了一辆汽车,车头扬着英国国旗开到北京。这次不知怎么他没有提防。命中注定的。”

  “坐上火车就去了。”

  “嗯,叫是叫专列,不过是普通火车上拖一节车厢。每停一站都有军乐队欢迎他,还要等很长时间给引擎加水。车站灯火通明,被兵士层层围住,就像莫斯科欢迎他的仪式那么隆重。有个军官上了火车,说要找徐先生。他秘书说专使身体不舒服,让来客坐上座,但是他坐了下首。”

  “火车也分上座下座?”

  “也不是卧铺。我们中国人嘛,总是先礼后兵。所以他们便聊了起来,军官说他是张督办派来的,问徐先生在哪里。秘书咬定他身体不适。徐喝多了,在另一节车厢睡觉,被说话声吵醒了,揉着眼睛走了出来。秘书说:‘怎么样,我说专使身体不舒服吧?’”

  他把她的手拉回来。

  “那军官站了起来。徐终于让他们都重新坐下,然后说:‘我身体抱恙,一路上只好谢绝招待。’‘张督办已经等了一晚上,还请徐先生赏光。’‘没有工夫。’‘火车多停一会儿无妨。’‘我得了重感冒,改天再拜访督办吧。’‘司令部特为准备了茶话会欢迎徐先生。’‘半夜三更开什么茶话会?’‘有急事洽商。’‘什么事那么急?我已经派人到蒙古和冯先生洽商一切了。’那秘书插话说:‘冯先生徐先生都是一家人,无事不好商量。’但是那军官扬一扬手巾示意,立即有十几个兵士拥上车厢,扶着徐下了火车。”

  “怎么他们在附近还有司令部?”

  “他们是沿着铁路来摆平各样事情的。”

  她永远没法明白两个军阀怎么可以各据一条铁路分治北京,而且刚打完一仗,一方竟会容许另一方这样悠然撤退。

  “他们在司令部枪毙了他?”

  “不不,在田地里,趁黑干的。已经够骇人听闻的了。基督将军气得直跺脚,他们把他的计划搞砸了。”

  这些人变了小小的殉葬俑,青绿釉的袄子底下穿着黄袴子,打着敝旧的陶土补丁,他们俩可以把头靠在同一张枕席上仔细观看。

  “老段自己惹的祸。他向来利用老冯对我们玩弄手腕,事变吓得他胆战心惊,看见老冯坐困蒙古,几十万部队军心离散,不知道他下一步要怎样。结果老冯做了这件事。他听说老段几天没去办公,可把他逼急了,便干掉了老头子最得力的副手。老段失了臂膀,怕他怕得要死,连自己家里都不敢大声说话。”

  “他在蒙古也会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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