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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大学生谈诗(2)


  同学:是不是有时候也可以先有一个题目再写诗呢?我看到《诗刊》就定出过题目让几个诗人来写诗。你也写了一首的。

  这是不是违反艺术规律呢?

  曾:一般地说,最好不要这样。《诗刊》采取这种办法,是一种尝试性质……

  同学:契诃夫也说过,只要出一个题目,譬如《墨水瓶》,他就可以写一篇小说。

  曾:是的,好像是库普林的回忆录中说到过这件事。这里牵涉到作家和诗人的生活和经验(包括感情经验)的是否丰富,想象能力是否强大,和是否善于调动自己的感情。在过去的生活经验(包括感情经验)的基础上,在所出的题目的要求下,展开他的想象,从而逐渐调动起自己的感情,而感情的升腾又将进一步推动想象,那么,他就逐渐进入了真正的创作过程,有可能写出好的作品。要是不具备这样的条件,无力做到这一点,那就最好不要写。否则那就是一个胡编乱造的故事,或是一篇用韵语写的说明文。

  同学:老实说,我有时好多天没有写诗就有点着急,于是硬逼着自己找题目写一点。偶尔还有几首还勉强看得过去,大都是自己也不满意的。

  曾:就是我们也何尝没有这种情况!我常常感觉到写诗需要感情达到一个燃烧点。如果达不到这个燃烧点,即使有一点真情实感,那诗也是“微温”的,似乎也看得过去,而且也可能有一些“警句”,但却总觉得缺乏神韵和生气。如果能够达到这个燃烧点,就会沉浸在要写的题材中去,进入了一种沉醉的、自如的状态,那也就是自由的状态。创造的欢乐就体现在这过程中间。

  诗人(的心)与他写出的诗的距离,也就是读者与诗的距离。而当诗人的心在诗中颤栗时,也就能引起读者的心的颤栗。诗的感染力就体现在这种交流中间。当读者的心颤栗时,他不仅是一个被动的欣赏者,而且也将沉浸在诗境中去,并激起他的想象、联想,因而他也是一个创造者。

  同学:是不是有真情实感就一定会写出好诗呢?

  曾:诗要真情实感,但有真情实感不一定就是好诗。那也要看是怎样的真情实感。

  同学:有人说,少女可以歌唱她失去的爱情,而守财奴不能歌唱他失去的金钱。

  曾:不,守财奴也要歌唱他失去的金钱的,不过没有人愿意听就是了。诗的感情应该是一种纯净、向上的感情,一种美的感情。由于是诗,还必须是一种浓缩的感情。

  同学:但是,我在梁宗岱先生的《诗与真》一书里,看到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一句话。里尔克说:“诗并不像大众所想象,徒是感情(这是我们很早就有了的),而是经验。”

  曾:我这里有《诗与真》这本书。你们看,紧接着这句话还有很长一节。里尔克用抒情的笔调谈到诗人经历的各种生活都储存在他的记忆中。最后他说:“单有记忆犹未足,还要能忘记它们,当它们太拥挤的时候;还要有很大的忍耐去期待它们回来。因为回忆本身还不是这个,必要等到它们变成我们的血液、眼色和姿势了,等到它们没有了名字而且不能别于我们自己了,那么,然后可以希望在极难得的顷刻,在它们当中伸出一句诗的头一个字来,”——他并不是认为写诗不需要感情,而是强调诗还是诗人生活经验的结晶。梁宗岱引用了他的这段话,用意也在于说明,诗人“一方面要注重艺术的修养,一方面还要热热烈烈地生活。”这句话是说得很中肯的。

  同学:你在一篇文章中说过,没有经历过痛苦的人,就不能成为一个诗人。那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新时代里,不会有什么大的不幸的遭遇,是不是我们就不可能写出好诗呢?

  曾:我所说的“痛苦”,并不是仅指一般意义上的个人的不幸,虽然,一个人在逆境中更可能对生活有较深刻的感受,更容易激发他内在的力量。我指的是对自我完善和人生理想的追求精神。在这种追求中,人是有时候会感到痛苦、甚至空虚的。自强不息,奋进不已。艺术创造的动力就涌现在这种激情中。有一位年轻的画家说:“我最痛苦的时候,也就是我的灵感最丰富的时候。”我想大致也就是这样的意思。

  同学:现在,我写诗感到的一个很大的苦恼是,停留在一个水平上,不能突破。

  曾:是的,一个写诗的人到了一定的阶段就可能停滞不前,要有所突破就很困难。正像一个跳高运动员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后,再要提高一厘米就很困难一样。跳高运动员为了突破已达到的高度,需要花费许多精力来锻炼,有时还需要改变姿势和方法。而一个诗作者要突破已达到的水平,需要自己全面素养的提高。这只能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有些年轻的诗作者为了急于想有所突破,只注意在表现手法上翻新,这就有点偏颇了。

  同学:已经占用了你很多时间,你谈的这些话我们一定好好想一想。最后,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的么?

  曾:我所说的只是自己学习写诗的一点体会,大都是老生常谈,而且谈得很乱,也很肤浅,你们未必会同意,但我当然只能谈我感受到的和认识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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