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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学习写诗的道路上(1)


  一

  什么是诗?古往今来,许多理论家和诗人表白过自己的观点,而未必有一个得到一致认可的定义。我宁可同意那个最简短的说法:诗是心的歌。——当然,这是还需要就诗的艺术特点加以阐明的,因为,扩大一点说,一切艺术作品都可以说是心的歌,只是在感情流露的强烈性和直接性上有所不同,在表现方式上有所不同罢了。

  二

  我在一篇小文《第一课与第一步》中曾谈到,在少年时期曾经怎样受到鲁迅的《故乡》、《为了忘却的纪念》、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都德的《最后一课》、巴基的《秋天里的春天》、有岛武郎的《与幼小者》这一类抒情性很强的文学作品的影响。我说:“这是我后来走上文艺道路的一个准备期。

  可以说,我现在对文艺内涵感情的感受力和鉴别力,是在当年那一点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我对某类风格的文艺作品的偏爱,我对自己写作中真情实感的要求,也都可以追溯到一个小小的源头。”
  还可以补充一句,也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后来形成了和决定了我的诗的风格。

  三

  如前面所说的,我最早阅读的文艺作品并不是诗,当我练习写作时,我最早写的也不是诗而是散文。除小学时在报纸的儿童副刊上发表过几篇作文之外,我第一篇用铅字印出来的东西刊登在夏丐尊、叶圣陶先生主编的《中学生》杂志一九三五年的《文艺年刊》(?)上,题目是《一件小事》,是模仿鲁迅先生的笔调,写一个国民党军官毒打黄包车夫的情景。

  我开始接近诗,是在一九三六年的夏天,我参加一个读书会以后。读书会中有一个只比我大两岁的朋友王暮云(王凤),他将他在报纸副刊上发表的诗的一本厚厚的剪贴本给我看。我惊叹而又羡慕。我想,我为什么不能写呢?于是也就学着写诗。

  那时臧克家的《烙印》、《罪恶的黑手》、《运河》已相继出版,得到一些名家的推崇,我都找来读了。我是学习他的风格在诗的道路上起步的。在《从诗歌想起的……》一文中,我引过我发表的第一首小诗《无题》。后来不久,我回到故乡黄陂县去,又写过一首较长的《古城曲》,我还记得那头一段:

  古城楼头飘来一片白云,
  太阳用锐箭射向江水
  闪烁一万颗银针。
  一叶小舟顺着大江漂流,
  茫茫的前程凭一篙撑……

  从诗的表现手法和语言上,都可以看出臧克家的影响。同时,我也读了一些别人的诗,如徐志摩、戴望舒、卞之琳、何其芳、李广田、曹葆华等。他们的诗我并不是都喜爱。譬如徐志摩,我只喜欢他的《海韵》、《告别康桥》、《偶然》、《沙哟那拉》等。戴望舒的我也只喜欢《雨巷》、《烦忧》、《我的记忆》等。在汉园三诗人中,我最喜欢的是卞之琳,虽然语言毫不华丽,有的诗我也不大读得懂,但可以感到那诗的素质。曹葆华的《无题草》很难理解,但有某种朦胧的东西吸引我。

  读了戴望舒发表在朱光潜编的《文学杂志》上的《寂寞》,我模仿着写过一首小诗:

  走了,被我怀念的人,
  留我独自守一串黄昏。
  爱夜坐听风,昼眠听雨,
  但你告诉我:现在我到哪里去?
  看花开花落,庭前绿草在足印中生长。
  想起遥远的地方,遥远的人,
  心中笼罩一片哀伤。
  寂寞怎么如山一般高?
  还是让他去吧,
  衔一支烟,到山的那边去
  寻找凋落的童年。

  这不像是一个十五岁少年的心境。当时我也没有学会抽烟,是为了押韵,也是为了表现一种情调,用了“衔一支烟”这样的句子。至于“夜坐听风,昼眠听雨”,那完全是套用来的。这首小诗后来用了一个化名,由一位朋友拿去发表在昆明的一家报纸副刊《平明》上。我引用了这首小诗,是想说明我当时正处于可塑性的状态:在艺术上,更主要的在思想感情上。

  在艺术上,这首诗又不同于我模仿臧克家的诗风写的那些诗。在思想感情上,当时我自傲于是倾向进步的,但在内心深处,却还喜爱着一些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东西。发人深思的问题在这里:当时我也并不是没有找一些进步的诗人的诗来读,读得不多,感到那缺乏吸引我的艺术力量,以后就不大注意了。

  在思想认识上,我是站在进步诗人这一边的,对于徐志摩等人的诗,我知道是属于别一阵营的,但在艺术上,我却为他们所吸引。而且,他们的作品多少使我进一步理解了怎样才算是诗。我觉得,一直到今天,这还是值得我们注意的教训:即使是健康的内容,如果要以艺术的形式表达出来,那就必须是真正的艺术,通过艺术的规律,以发挥艺术的吸引力和感染力。正如我们要用刀作武器,那必须是真正的钢锤炼成的刀,而且要将它磨得锋利。是当时救亡运动的浪潮和流行的一些进步书刊给了我影响,在文艺领域中,是以鲁迅先生为代表的战斗传统给了我影响,使我的思想感情和艺术道路没有向病态的泥沼倾滑下去。但其中某些不健康的东西,一直是我前进中的负担。

  四

  是艾青将我引进了一个新的诗的国土。一九三九年夏天,我买到了他自费印行的《北方》,那是六十四开的薄薄的一本诗集,只收集了九首诗。但给予了我强大的震动。那样真挚、深沉的感情,那样朴素、纯净的语言,那样新颖的表现方式,和颤动在诗中的时代的脉搏,使我深深地感动。

  我特别喜爱《我爱这土地》和《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在反复默诵中背了下来,而且曾多次在诗歌晚会上朗诵。于是,我开始搜集当时已出的艾青的别的诗集,同时,也读了他的诗论。他的《大堰河》中大部分的诗,他的《吹号者》、《向太阳》等,也都是我比较喜欢的。认真地、反复地阅读了他的诗后,使我对于诗有了比较深切的体会。那以前,我已在章靳以编的《文群》上发表过一些诗。当我将稿子投寄出去以后,就急切地期待着报纸的到来,看到登了出来,就喜悦而激动。

  当读了艾青的诗以后,我对自己的诗就很不满了。那些诗在主题意义上都还是积极的,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感情。但是,那感情是浮泛的,语言也显得造作,因而,缺乏真正的诗的素质和美感。当我后来编印第一本诗集《门》时,那些诗一首都没有收进去。

  读了艾青的诗后,我在诗风上有所改变的第一首诗是《来自草原上的人》,发表在罗荪、力扬编的《文学月报》上。那多少有些模仿艾青的痕迹。而正是通过对于艾青的诗的学习,使我认识到真正的诗不是模仿,而必须是自己心声的倾诉。当你倾诉自己的心声时,也就表现了你自己的个性、素养、感情和感受,因而也就自然而然慢慢地会产生自己的风格。所以,《来自草原上的人》我也没有收入集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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