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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诗想起的……(2)


  我自以为反抗着什么,追求着什么,多次的政治迫害增加了我骄傲的资本。不能说我没有做一点工作,但我只是这个大时代的一个可笑的“骑士”而已。当时一位友人曾称我为“马克”(这是冈察洛夫长篇小说《悬岩》中的一个虚无主义者),他是善意地、亲热地就好的一面这样来比拟的,现在看来,这是一个无意的、然而辛辣的嘲笑。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能够写得出好的诗呢。当时的作品已经全部丢失了,现在留存下来的少数一些,都是凭记忆抄出的。我且举出两首短诗做例子来说明一下我的创作倾向。

  门

  ——写给老朋友们看

  莫正视一眼,
  对那向我们哭泣而来的女郎。
  曾经用前进的姿态来吸引我们的,是她;
  曾经用美丽的谎言来欺骗我们的,是她。
  而她
  在并不汹涌的波涛中,就投进了
  残害我们的兄弟的人的怀抱。
  今天,她又要走进
  我们友谊的圈子,
  她说,她现在才知道
  只有我们
  才是善良的灵魂。
  让她在门外哭泣,
  我们的门
  不为叛逆者开!

  (1940年)

  另一首诗是:

  青春

  让我寂寞地
  踱到寂静的河岸去。
  不问是玫瑰生了刺,
  还是荆棘中却开出了美丽的花,
  ——我折一枝,为你。
  被刺伤的手指滴下的血珠揩上衣襟,
  让玫瑰装饰你的青春,
  血渍装饰我的青春。

  (1941年)

  前一首诗《门》是针对武汉时期读书会中的一个女朋友的,她当时已经嫁给了一个在武汉曾迫害过我们的国民党党棍,却又渴望着我们的友谊。写这首诗,我当然自以为是站在进步的立场上的。情绪是真实的,诗又很短,所以还不大容易看出问题。后一首诗《青春》虽然也很短,却明显地暴露了我。“让血渍装饰我的青春”,这是炫耀自己的进步,但全诗却是以小资产阶级的感情为基调的。我那段时期所写的诗,大都也就是如此。我当时并不是完全没有认识这一点,虽然那认识是有一定限度的。

  我也渴望写出表达人民感情的诗。但仅仅靠主观愿望是不够的,我不能拿出自己所没有的东西。如果一定勉强写下一些豪言壮语,那就不过是虚伪。而我厌恶虚伪。我也写过人民的苦难,如《乞丐窟》、《熟睡的兵》、《市外》等等,但那只是出于一个旁观者的浅薄的人道主义,而不是感同身受的血泪的控诉。当我真诚地写出一点什么时,那当中当然也有我的追求、我的搏击,但也暴露出我思想上、感情上的疮疤。我不必矫情地说自己缺乏写诗的才能,但在诗中——在一切艺术作品里,特别是在诗中,比起技巧来,思想感情是更主要的,是决定性的。只有至善至强的人才能有至善至强的诗。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认识到了这一点——应该说,我才逐渐体会到了这一点,因为那道理我是很早就知道的。我感到苦恼,我有过挣扎,进行过探索。我写过少数几首还算健康的诗,如《铁栏与火》等。如果我能够在这个基础上提高一步,那么我的诗就有可能进入一个新的阶段。这首先就要求我的思想感情能够有一个根本性的转变。而我当时还是飘浮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对自己的生活状况和思想状况不满,却又随遇而安,得过且过,没有努力从那里跨越出去。

  在主观上又缺乏追求的激情,不敢正视和解剖,更没有决心和力量去改正自己的缺点。我对过去自己写的那些诗,除少数几首外,大都有一种厌恶情绪,又无力写出更好的诗。另外,我又感到我的友人们是走到我的前面了,为了使自己不致于显得那样落后,我采取了一个消极的办法:不写。大致从一九四四年开始,我停止写诗有十多年,偶尔也写一两篇,更多的却是写散文、短论、杂文之类的了。有的人却还是称我为“诗人”,他们没有想到这对我不过是一种讽刺和嘲笑,使我内心感到悲哀。

  三

  我没有想到我又会写起诗来,而且是在那样的一种境况下面。

  一九五五年的五月十六日——我特别记得这一日期,因为这天正是武汉解放六周年。我曾以巨大的热情和欢乐迎接了这个大城的解放。我没有想到,六年后的这一天,我的生活竟然会发生这样一个巨大的波折。突然地我失去了一切,单人住在一间小房里。一方面是痛苦的煎熬,不知这是为什么因而找不到可以支持自己的力量;对自己的前景只能从最坏的方面着想,对自己的亲人充满了怀念和担忧。另一方面,是孤独的折磨,没有自由,而又没有书报(一年后才有了),甚至没有纸笔。对于我这样一向无羁的性格,这比死亡要可怕得多——这是第一次我面对最严重的考验,我摇摇晃晃地使自己勉强站住了。我回顾了自己走过来的道路。

  我有过这样那样的缺点和错误,但没有什么需要隐瞒和因而感到内疚的。我是热爱生活并享受过生活的,但从更高的水平看,我却虚掷和挥霍了我的青春。丢掉了已往的一切并不值得那样惋惜,我还年轻,我还能在自己身上找到力量,我将要——我一定要重新开始,我还能为人们做一点工作。但我从哪儿开辟新的道路呢?因为常常怀念我的孩子,我想为她们,也为像她们一样的孩子们做一点事情。

  我决定写一本给少年们的诗。这是一个大胆的决定,所以大胆,不仅因为写作是不被允许的(老实说,我没有认真考虑这一点),主要的是在于,我已有十余年不写诗了,又远离少年时期,而要为少年们写诗,特别需要一种单纯、明洁、欢乐的心情,这在我当时的情况和处境中,是极难达到的。但是,既然已经决定,我就开始了。

  这是一场艰苦的斗争,一场考验意志的斗争。首先,我必须使自己超越于痛苦之上。我慢慢地发觉痛苦像海潮一样,也有它的规律。它一清早就在心中汹涌,我用任何办法:用理智、用劳动、用歌唱……都无法阻挡它,而到中午就达到了它的高潮,中午的寂静在我是最可怕,最难以忍受的。下午我就平静一些,而渐渐地能够自持了。

  我回想着我的童年时代,回想着我所知道的少年们的生活,努力培养诗的心境。有时候,闪光似的,一个题材在我心中掠过,我口中默念着,进行着创作。大多时间,一无所获,但在近两年的时间中,我终于写出了三十多首。说“写”,是有一些语病的,因为没有纸笔,大都是口念,后来有机会时才写下的。每一首诗的写成在我都是极大的快乐,反复地修改,无数次地默念着,这样帮助我度过了许多寂寞、单调的白日、黄昏和黑夜。如果没有它们,我的生活将要痛苦、暗淡得多。

  我甚至不能想象怎样能够没有它们。而且,这一束诗证明我不是无力的,证明我还能够为人们做一点事情。由于这一束诗是这样与我最痛苦的日子联系在一起,由于它们是这样地曾给予过我安慰和激励,所以对于它们我是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后来我曾抄了一册送给我的女孩,并和她们一道朗诵过其中的几首。

  现在看来,那当中的有一些是并不算好的,有一些还不坏。在我,这一册诗的完成是超过了诗的好坏的本身:这是意味着意志的胜利,一个通过艰苦斗争得来的胜利。可惜后来环境稍好一些的时候,我反而放松了努力。在艰难的境遇中,我们往往还能奋起全部精力,而在平静的情况下,却容易为懈怠所俘虏。

  关于写给少年儿童看的诗,我还想简单说几句话,那不应该是以押韵的语言讲说一个道理,叙述一个故事,它也必须具备真正的诗的素质。少年儿童,以他们纯洁、真挚的心,对于文艺有着一种敏感和一种异常的辨别能力,我们应该培养他们的正确的艺术美感,千万不要以为对于他们是可以以赝品去哄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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