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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乐山四望景物,小孩似地旋了个转身,说:“我的耳朵里像洗过的一样,清静极了,清静到觉着空虚。你在这样的地方,过的是隐士一般的生活吧?你看,田野这样平静,河流这样柔和,一簇一簇的村子里好像都住着‘无怀葛天之民’,隐士生活的条件完全具备了。”

  隐士这个名词至少有点儿优美的意味,但是在焕之听来,却像玫瑰枝一样带着刺的。他谦逊似地回答:“哪里会过隐士一般的生活,差得远呢!”

  两人来到河埠头,舟子阿土便到船头拄篙,预备给他们扶手。但是乐山不需要扶,脚下还有三级石级,一跳便到了船头。焕之在后,也就跨上了船。

  王乐山是焕之在中学校里的同学,是离城二十里一个镇上的人。家里开酱园,还有一些田,很过得去。他在中学校里是运动的能手,跑跳的成绩都不坏;因为身材短小灵活,撑竿跳尤其擅长,高高地粘在竹竿头这么挪过去,人家说他真像一只猴子。与厨房或是教员捣乱,总有他的份。他捣乱不属于多所声张并无实际的那一派,他往往看中要害,简单地来一个动作或是发一句话,使身受者没法应付。他就是不爱读书,不爱做功课。但是在校末了的一年忽然一变,他喜欢看些子书,以及排满复汉的秘密刊物;运动是不大参加了,捣乱也停了手。这样,与焕之的意趣很相接近,彼此便亲密起来。

  焕之经中学校长介绍,开始当教师的时候,乐山也受到同样的待遇。乐山不是没有升学的力量,他任教职完全是为社会做一点事。但是三年小学教师的风味叫他尝够了;在焕之失望悲伤,但没有法想的当儿,他却丢了教职,一飞飞到北京,进了大学预科;到底他有飞的能力啊!两地远隔的朋友间的通信,照例是越到后来越稀,直到最近的二三年,焕之方面每年只有两三封去信了;但是信中也提到新近的工作与乐观的前途。而已不能算不详细。乐山方面的来信,当然,每年也只有两三封,他写得很简短,“知道什么什么,甚慰”之外,就只略叙近状而已。

  最近,乐山为了学生会的什么事情,特地到上海。焕之从报上看见了,突然发生一种热望,要同乐山会会面,畅谈一阵。便照报上所载他的上海寓址寄了信去,请他到乡间来玩几天;如果实在不得空,今天来明天走也好,但千万不能拒却。焕之的心情,近来是在一种新的境界里。佩璋的全然变为家庭少奶奶,新家庭的终于成为把捉不住的幻梦,都使他非常失望。在学校里,由他从头教起,可以说是很少袭用旧法来教的,就是蒋冰如的儿子宜华,蒋老虎的儿子蒋华这一班学生,最近毕业了,平心静气地估量他们,与以前的或是其他学校的毕业生并没有显著的差异:这个失望当然也不怎么轻。但是,不知道是渐近壮年的关系呢,还是别的原因,像三四年前那种悲哀颓唐的心绪并不就此滋长起来;他只感到异样的寂寞,仿佛被关在一间空屋子里,有的是一双手,但是没有丝毫可做的事情那样的寂寞。

  志同道合的蒋冰如,他的大儿子自华毕业一年了,留在家里补习,不曾升学,现在宜华又毕了业,冰如就一心在那里考虑上海哪一个中学校好,预备把他们送进去;对于学校里的事情,冰如似乎已经放松了好些。并且,冰如颇有出任乡董的意思;他以为要转移社会,这种可以拿到手的地位应该不客气地拿,有了地位,一切便利得多。这至少同焕之离开了些,所以更增加焕之的寂寞之感。凑巧旧同学王乐山南来的消息看在眼里,乐山所从来的地方又是“新思潮”的发源地北京,使他深切地怀念起乐山来;他想,若得乐山来谈谈,多少能消解些寂寞吧。便写了今天来明天走也好,但千万不能拒却那样恳切的信。

  乐山的回信使焕之非常高兴,信中说好久不见,颇想谈谈,带便看看他新营的巢窟;多留不可能,但三四天是没有问题的。焕之便又去信,说明乘哪一趟火车来最为方便,到站以后,可以不劳寻问,因为自己准备雇了船到车站去接。

  船慢慢地在清静的河道中行驶;乐山按焕之的探问,详细叙述“五四运动”灿烂的故事。他描摹当时的学生群众十分生动;提到其中的一小部分人,怀着牺牲一切的决心,希望警觉全国大众,他的话语颇能表达他们慷慨悲壮的气概;谈到腐败官僚被打被烧的情形,言辞间又带着鄙夷的讪笑。焕之虽然从报上知道了许多,哪里抵得上这一席话呢?他的寂寞心情似乎已经解慰了不少,假如说刚才的心是温的,那末,现在是渐渐热起来了。待乐山语气停顿的当儿,他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仔细?一小部分人里头,也有个你在吧?”

  乐山涎着脸儿笑了,从这笑里,焕之记起了当年喜欢捣乱的乐山的印象。“我没有在里头,没有在里头,”是含糊的语调。他接着说:“‘新文化运动’一起来,学生界的情形与前几年大不相同了。每个公寓聚集着一簇青年学生,开口是思想问题,人生观念,闭口是结个团体,办个刊物。捧角儿逛窑子的固然有,可是大家瞧不起他们,他们也就做贼似地偷偷掩掩不敢张扬。就是上海,也两样了。你想,上海的学生能有什么,洋行买办‘刚白度’①,就是他们的最高理想!可是现在却不能一概而论。我在上海住的那个地方,是十几个学生共同租下来的,也仿佛是个公寓。他们分工作事,料理每天的洒扫饮食,不用一个仆役。这会儿寒假,他们在寓所里尽读些哲学和社会主义的书,几天必得读完一本,读完之后又得向大家报告读书心得。他们又到外边去学习德文法文,因为外国文中单懂一种英文不济事。像这班人,至少不是‘刚白度’的希冀者。”

  【①英文comprador的译音,即洋行买办。——作者注】

  焕之听得入了神,眼睛向上转动,表示冥想正在驰骋,感奋地说:“这可以说是学生界的大进步,转向奋发努力那方面去了。”

  “这么说总不至于全然不对吧,”乐山这句话又是含糊的语调。他忽然转换话题,“你喜欢听外面的事情,我再给你说一些。现在男女间关系自由得多了:大家谈解放解放,这一重束缚当然提前解放。”

  “怎么?你说给我听听。”

  “泛说没有什么意思,单说个小故事吧。有个大学生姓刘的(他的姓名早给报和杂志登熟了,大概你也知道),准备往美国留学,因为在上海等船没趣味,就到杭州玩西湖。有几个四川学生也是玩西湖的,看见旅馆牌子上题着他的姓名,就进去访问他,目的在交换思想。他们中间有个女郎,穿着粉红的衫儿,手里拿一朵三潭印月采来的荷花,面目很不错。那位大学生喜出望外,一意同女郎谈话,艺术美育等等说了一大堆。女郎的心被感动了,临走的时候,荷花留在大学生的房间里;据说这是有意的,她特地安排个再见的题目。果然,大学生体会到这层意思,他借送还荷花为由,到她旅馆里找她。不到三天,就是超乎朋友以上的情谊了。灵隐,天竺,九溪十八洞,六和塔下江边,常常可以看贝他们的双影。这样,却把往美国去的船期错过了。两个人自问实在分撤不开,索性一同去吧,便搭下一趟的船动身。同船的人写信回来,他们两个在船里还有不少韵事呢。”

  “这大概还是自由恋爱的开场呢。以后解放更彻底,各种方式的新恋爱故事一定更多。”

  “我倒忘了,你不是恋爱结婚的么?现在很满意吧?我乐于看看你的新家庭。”

  乐山无心的询问,在焕之听来却像有刺的,他勉强笑着说:“有什么满意不满意?并在一块儿就是了。新家庭呢,真像你来信所说的巢窟,是在里边存身,睡觉,同禽兽一样的巢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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