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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乐山有点奇怪,问道:“为什么说得这样平淡无奇?你前年告诉我婚事成功了的那封信里,不是每一个字都像含着笑意么?”

  焕之与乐山虽然五年不相见,而且通信很稀,但彼此之间,隔阂是没有的;假若把失望的情形完全告诉乐山,在焕之也并不以为不适宜。不过另有一种不愿意详说的心情阻抑着他,使他只能概括地回答:“什么都是一样的,在远远望着的时候,看见灿烂耀目的光彩,待一接近,光彩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就隐匿了。我回答你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虽是这样说,不至于有什么不快意吧?”

  “那是没有……”焕之略微感到恍忽,自己振作了一下,才说出这一句。

  乐山用怜悯意味的眼光看焕之,举起右手拍拍焕之的肩,说:“那就好了。告诉你,恋爱不过是这么一回事。所以我永远不想闹恋爱。”乐山说这个话的神态与声调,给与焕之一种以前不曾有过的印象,他觉得他老练,坚定,过于他的年纪。

  乐山望了一会儿两岸的景物,又长兄查问幼弟的功课似地问:“你们的革新教育搞得怎样了?”

  “还是照告诉你的那样搞。”

  “觉得有些意思吧?”

  “不过如此——但是还好,”焕之不由自主地有点儿气馁,话便吞吞吐吐了。

  “是教学生种地,做工,演戏,开会,那样地搞?”

  “是呀。近来看杜威的演讲稿,有些意思同我们暗合;我们的校长蒋冰如曾带着玩笑说‘英雄所见略同’呢。”

  “杜威的演讲稿我倒没有细看,不过我觉得你们的方法太琐碎了,这也要学,那也要学,到底要叫学生成为怎么样的人呢!”

  “我们的意思,这样学,那样学,无非借题发挥,根本意义却在培养学生处理事物、应付情势的一种能力。”

  “意思自然很好;不过我是一个功利主义者,我还要问,你们的成效怎么样?”

  乐山又这样进逼一步,使焕之像一个怯敌的斗士,只是图躲闪。“成效么?第一班用新方法教的学生最近毕业了,也看不出什么特殊的地方。我想,待他们进了社会,参加了各种业务,才看得出到底与寻常学生有没有不同;现在还没遇到试验的机会。”

  “你这样想么?”乐山似乎很诧异焕之的幻想的期望。他又说:“我现在就可以武断地说,但八九成是不会错的。他们进了社会,参加了各种业务,结果是同样地让社会给吞没了,一毫也看不出什么特殊的地方。要知道社会是个有组织的东西,而你们教给学生的只是比较好看的枝节;给了这一点儿,就希望他们有所表现,不能说不是一种奢望。”

  那些无理的反对和任性的讥评,焕之听得多了;而针锋相对,本乎理性的批评,这还是第一道听到。在感情上,他不愿意相信这个批评是真实的,但一半儿的心却不由自主地向它点头。他怅然说:“你说是奢望,我但愿它不至于十二分渺茫!”

  “即使渺茫,你们总算做了有趣的事了。人家养鸟儿种花儿玩,你们玩得别致,拿一些学生代替鸟儿花儿。”

  “你竟说这是玩戏么?”

  “老实说,我看你们所做的,不过是隐逸生涯中的一种新鲜玩戏。”乐山说着,从衣袋里取出一本英文的小书,预备翻开来看。焕之却又把近来想起的要兼教社会的意思告诉他,联带说一些拟想中的方案,说得非常恳切,期望他尽量批评。

  乐山沉着地回答道:“我还是说刚才说的一句话,社会是个有组织的东西。听你所说,好像预备赤手空拳打天下似的,这终归于徒劳。要转移社会,要改造社会,非得有组织地干不可!”

  “怎样才是有组织地干?”

  “那就不止一句两句了……”乐山用手指弹着英文小本子,暂时陷入沉思。既而用怂恿的语气说:“我看你不要干这教书事业吧,到外边去走走,像一只鸟一样,往天空里飞,”同时他的手在空间画了一条弧线,表示鸟怎样地飞。

  “就丢了这教师生涯吧,”焕之心里一动,虽然感觉实现这一层是很渺茫的。他还不至像以前那样厌恨教师生涯,但是对于比这更有意义的一件不可知的东西,他朦胧地憧憬着了。

  这时候河道走完了,船入一个广阔的湖,湖面白茫茫一片。焕之凝睇默想道:“此时的心情,正像这湖面了。但愿跟在后头的,不是生活史上的一张白页!”

  二十二

  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一日,天气异常闷郁。时时有一阵急雨洒下来,像那无情的罪恶的枪弹。东方大都市上海,前一天正演过暴露了人类兽性、剥除了文明面具的活剧;现在一切都沉默着,高大的西式建筑矗立半空,冷酷地俯视着前一天血流尸横的马路,仿佛在那里想:过去了,这一切,像马路上的雨水一样,流入沟里,就永不回转地过去了!

  倪焕之从女学校里出来是正午十二点。他大概有一个月光景没剃胡须了,嘴唇周围和下巴下黑丛丛的,这就减少了温和,增添了劲悍的意味。他脸上现出一种好奇的踊跃的神采,清湛的眼光里透露出坚决的意志,脉管里的血似乎在激烈地奔流。他感到勇敢的战士第一次临阵时所感到的一切。

  本来想带一把伞,但是一转念便不带了;他想并不是去干什么悠闲的事,如访朋友赴宴会之类,身上湿点儿有什么要紧;而且,正惟淋得越湿,多尝些不好的味道,越适合于此时的心情。如果雨点换了枪弹那就更合适,——这样的意念,他也联带想起来了。

  他急步往北走,像战士赶赴他的阵地;身上的布长衫全沾湿了,脸上也得时时用手去擦,一方手巾早已不济事;但是他眉头也不皱,好像无所觉知似的。这时候,他心里净是愤怒与斗争的感情,此外什么都不想起,他不想起留在乡镇的母亲、妻、子,他不想起居留了几年犹如第二故乡的那个乡镇,他不想起虽然观念有点改变但仍觉得是最值得执着的教育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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