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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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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洋的学术思想一时成为新的嗜尚。在西洋,疯狂的大战新近停止,人心还在动荡之中,对于本土的思想既然发生了疑问,便换换口味来探究东方思想。而在我们这个国土里,也正不满意本土的思想,也正要换点儿新鲜的口味,那当然光顾到西洋思想了。至于西洋的学术,与其说是西洋的、不如说是世界的更见得妥当;因为它那种逻辑的组织,协同的钻研,是应用科目来区分而不是应用洲别国别来区分的。天文字该说是哪一洲哪一国的呢?人类学又该说是哪一洲哪一国的呢?谁有包孕极繁富,组织欠精密,特别看重师承传授的我国的学问,才加上国名而有“中国学”的名称。称为“中国学”,就是表示这一大堆的学术材料尚未加以整理,尚未归入天文学人类学等等世界的学术里头去的意思。待整理过后,该归入天文学的归入天文学了,该归入人类学的归入人类学了,逐一归清,“中国学”不就等于零么?现在一般青年嗜好西洋学术,可以说是要观大全而不喜欢一偏,要寻系统而不细求枝节。他们想,“中国学”的研讨与整理,自有一班国学专家在。 从刊物上,从谈论间,从书铺的流水帐上,都可以看出哲学尤其风行。随着“人”的发见,这是当然的现象。一切根本的根本若不究诘一下,重新估定的评价能保没有虚妄么?万一有虚妄,立足点就此消失;这样的人生岂是觉悟的青年所能堪的?哲学,哲学,他们要你作照彻玄秘,启示究竟的明灯! 西洋文学也渐渐风行起来。大家购求原本或英文译本来读;也有人用差不多打定了根基的语体文从事翻译,给没有能力读外国文的人读。读文学侧重在思想方面的居多,专作文学研究的比较少。因此,近代的东西特别受欢迎,较古的东西便少有人过问。近代文学里的近代意味与异域情调;满足了青年的求知与嗜新两种欲望。 在政治方面,那么民治王义,所谓“德谟克拉西”,几乎是一致的理想。名目是民国,但实际政治所表现的,不是君师主义,便是宰割主义;从最高的所谓全国中枢以至类乎割据的地方政府,没有不是轮替采用这两种主义,来涂饰外表,榨取实利的。而民治主义所标榜,是权利的平等,是意志的自由;这个“民”字,从理论上讲,又当然包容所有的人在内:这样一种公平正大的主义,在久已厌恶不良政治的人看来,真是值得梦寐求之的东西。 各派的社会主义也像佳境胜区一样,引起许多青年幽讨的兴趣。但不过是流连瞻仰而已,并没有凭行动来创造一种新境界的野心,争辩冲突的事情也就难得发生。相反两派的主张往往发表在一种刊物上,信念不同的两个人也会是很好的朋友,绝对不闹一次架。 取一个题目而集会结社的很多,大概不出“共同研究”的范围。其中也有关于行动的,那就是半工半读的同志组合。“劳动”两个字,这时候具有神圣的意义。自己动手洗一件衣服,或者煮一锅饭,好像做了圣贤工夫那样愉快,因为曾经用自己的力量劳动了。从此类推,举起锄头耕一块地,提一桶水泥修建房屋,也是青年乐为的事;只因环境上不方便,真这样做的非常少。 尊重体力劳动,自己处理一切生活,这近于托尔斯泰一派的思想。同时,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和无抵抗主义也被收受,作为立身处世的准绳。悲悯与宽容是一副眼镜的两片玻璃,具有这样圣者风度的青年,也不是难得遇见的。 以上所说的一切,被包在一个共名之内,叫做“新思潮”。统称这种新思潮的体和用,叫做“新文化运动”。“潮”的起点,“运动”的中心,是北京;冲荡开来,散布开来,中部的成都、长沙、上海,南部的广卅,也呈显浩荡的壮观,表现活跃的力量。各地青年都往都市里跑,即使有顽强的阻力,也不惜忍受最大的牺牲,务必达到万流归海的目的。他们要在“潮”里头沐浴,要在“运动”中作亲身参加的一员。 他们前面透露一道光明;他们共同的信念是只要向前走去,接近那光明的时期决不远。他们觉得他们的生命特别有意义;因为这样认识了自己的使命,昂藏地向光明走去的人,似乎历史上不曾有过。 二十一 冬季的太阳淡淡地照在小站屋上;几株枯柳靠着栅栏挺起瘦长的身躯,影子印在地上却只是短短的一段。一趟火车刚到,汽机的“丝捧丝捧”声,站役的叫唤站名声,少数下车旅客的提认行李声招呼脚夫声,使这沉寂的小站添了些生气。车站背后躺着一条河流,水光雪亮,没入铅色的田地里。几处村舍正袅起炊烟。远山真像入睡似的,朦胧地像笼罩在一层雾縠里。同那些静境比较,那么车站是喧阗的世界了。 “乐山,你来了。欢迎!欢迎!” 倪焕之看见从火车上机敏地跳下个短小精悍的人,虽然分别有好几年了,却认得清是他所期待的客人,便激动地喊出来,用轻快的步子跑过去。 “啊,焕之!我如约来了。我们有五年不见了吧?那一年我从北京回来,我们在城里匆匆见了一面,一直到现在。我没有什么变更吧?” 好像被提醒了似的,焕之注意看乐山的神态,依然是广阔的前额,依然是敏锐的眼光,依然是经常抿紧表示意志坚强的嘴,只脸色比以前苍了些。他穿一件灰布的棉袍:也不加上马褂;脚上是黑皮鞋,油光转成泥土色,可见好久没擦了。不知为什么,焕之忽然感觉自己的青年气概几乎消尽了,他带着感慨的调子说:“没有变更,没有变更,你还是个青年!” 这才彼此握手,握得那样热烈,那样牢固,不像是相见的礼数,简直是两个心灵互相融合的印证。 “你也没有变更,不过太像个典型的学校教师了。”乐山摇动着互相握住的手,无所容心地说。 火车开走了,隆隆的声音渐渐消逝,小车站又给沉寂统治了。 “我雇的船停在后面河埠头,我们就下船吧。”焕之说着,提起脚步在前头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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