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余光中 > 记忆像铁轨一样长 | 上页 下页
北欧行(3)


  瑞典南部的山地缓缓起伏,海拔不过七、八百英尺,但毕竟是寒带了,两侧的山坡尽是尖瘦矗立的杉柏针枞,纵使无风的晴日像今天,也翳着一股森森的寒意。有时穿过一片赤杨林子,霜剥雨蚀的修直树干上,裂开一块块银灰色的老皮,脆边微卷,衬着树身的黑底,那种刀法遒劲的斑驳之美,真教木刻画家惊羡绝望。何况不是一株独立,是千干并矗,火车一掠而过,此现彼隐,相互掩映成趣。有时林开一面,天光透处,瞥见青草坡上,牧放着白底黑斑的牛群,正把一首古老的牧歌,细细咀嚼。

  终于六节车厢的火车迤迤下山,再度疾驶于平野之上。这是斯堪地那维亚半岛的南端,海峡,不久就到了。渐行渐南渐温缓,草木渐茂,郊原的色调惭秾。正蒙眬微困之间,忽然一片金光排窗而来,耀亮车厢的天花板。起身一看,拍眼欲盲,满田密密麻麻的黄花,一亩一亩地遍地泻来,从天边直泻到轨旁,那样毫无保价的鲜黄艳黄,迎面泻来,又忽忽滚去。终于断了,把沃野又还给绿色,眼花未定,那黄花田再度扑来,远了一些,没有那么激动,就像一幅幅黄地毡平平曳过。

  “是苜蓿吗还是菜花?”我满心惊喜又惊疑,眼花撩乱之中,想起了四川的菜花田。但四川的梯田小而割裂,哪像眼前的平畴一气呵成,浑融不尽?又想起元气淋漓最善用黄的梵谷,给他见到,一定惊艳发狂,正如中暑中酒一般中起黄来。从梵谷又想到自己新译的“梵谷传”,在茫茫母球的对面,那久稔又阔别了的海城里,该已出版了吧?而只要一切鲜黄的生命不死,阳光、麦田、灯晕、向日葵,梵谷的魂魄就长在,唱一首黄炎炎的颂歌。后来一位匈牙利女作家告诉我,瑞典田里的黄花是芥菜花。

  峨瑞升德海峡到了,火车进了赫尔辛堡。正在纳罕,偌长一大串火车该如何过海,它却在港口的调车轨上,空隆隆几番进退,把要去丹麦的乘客所坐的三节车厢,推上了过海的渡轮,其他几节则留在岸上。半小时后,过了海峡,和对岸的火车挂上了钩,全无入境手续,就这么沿着初夏的海峡,铿铿然驶向哥本哈根去了。

  哥本哈根

  哥本哈根是我最喜欢的欧洲古城,我喜欢它的小巧精致,斑斓多姿。火车进城的时候,艳阳方斜,有一种暮春初夏的轻软之感弥漫在空中,也许就是所谓的“尘香”吧。不久我就凭栏于旅馆的小小阳台,俯眺这城市的暮色四起。我的旅馆名叫“新港七十一号”。这新港是条小运河,一头通向外港,复汇于海峡,两边楼屋对峙,也就叫新港路,是哥本哈根有名的怀古区,以码头情调见称。丹麦人自己说:“不见新港,不识哥本哈根。”此城建于八百年前,十七世纪中叶被瑞典围攻两年(一六五八至六〇),城堡不坚,几乎陷敌,全赖丹麦人英勇死守,得免于难。事后丹麦人深其壕沟,厚其壁垒,护城工事大加扩充。想起刚才逍遥渡海,长驱入城,连护照也无人索阅的太平边界,我倚栏笑了,又放心叹一口气。又过了两百年,到了十九世纪中叶,哥本哈根城大人多,复值四境清平,需要多通外界,于是壁垒拆除,坚城开放,一道接一道壮丽的长桥凌波而起,伸向运河的对岸。于今断垣旧壁,仍在城中公园一带,掩映可见。

  城古如此,所谓新港,也已不新了。脚下这条运河建于一六七三年,北岸的街屋大半建于十七世纪末年,南岸的较晚,也已是两百岁的古屋了。我的旅店在运河北岸,年代较晚,却也有一百七十多年的历史,回顾阳台的玻璃门里,粗灰泥墙上映着斜晖,露出纹理历历的波米瑞亚松木横梁,别有一种朴拙的风味。据说当初这排街屋,大半是为水边商家,旅店东主,巡夜更夫而造,如今已成为水手窝了。水陆世界在这里交汇,从我的阳台望下去,河面波光闪闪,翻动着夕照的金辉,乳白色渡船的侧像,一幢幢古屋摇曳的倒影。而岸上,夕照的魔幻像一层易变的金漆,刷在尖顶的,圆顶的,平顶的,斜顶的建筑物上,正当照射的楼面炫起一片黄金与赤金,背光或斜背着光的红砖墙,就笼在深浅不同的暗赭锈红的阴影里。更远更西,城中心区是一片更加暧味的楼影,此起彼落,拔出一簇簇纤秀的塔尖,那视觉,已经在虚实之间了。这是昼夜交班真幻交织的时辰,祷告和回忆的时辰,诗人怀古,海客怀乡,满城郁金香和繁花的栗树被晚钟轻摇而慢撼,蝙蝠最忙,唉,最忙的时辰。

  一阵海风吹来,带来咸咸的消息,暮色怎么已到我肘边了。从运河口飞过来一只白鸥,在巷对面红瓦的屋顶绕了一圈,灰翼收起,歇在一枝旗杆顶上。这才觉得有点饿了。“新港七十一号”旅店和这一带的古屋一样,是六层的楼房,位价近于运河汇入外港的出口。落到街面,我顺着发黑的红砖路缓步向城里走去。暮色昏暝,两岸的楼窗零星亮起,橘红橙黄的霓虹光管暖人眼睫,运河桥上一柱柱的路灯也开了,古典的白罩有一种温煦素净的柔光,令人安慰。高高低低这一切灯光全投在水上,曳成光谱一般的倒影。金发虬须的水手三三两两,从黑黝黝的边巷里走出来,臂上刺着花纹,须里打着酒嗝,有时哼着歌谣,或向过路的女人调笑。沿街尽是咖啡室,酒吧,餐馆,的是够格,性商店。古玩铺的橱窗摆着羊皮纸的古老海图,旧式的洋油灯,奇异的铜壶铁罐,形形色色的航海仪器。纹身店有好几家,诱我停步,打量窗里陈列的刺花样品,奇禽异兽,海怪水妖,裸女人鱼,各式各样的船舶,锚炼,旗号,应有尽有,说不出究竟是迷人还是俗气。

  运河走到尽头,码头的红砖地上矗立着一件嵯峨骇人的什么,像是雕刻巨品——走近去一看,原来是一根铁皮箍着的圆木,支撑着一把巨长的铁锚。后来才知道,那是老战舰伏能号上的遗物,供在此地,纪念二次大战死难的丹麦水手。也是后来才听人说,作家安徒生在这条新港街的六十七号住过二十年,许多美丽的童话就是在那楼窗里写的。六十七号,正是我旅店隔壁的隔壁。

  晚饭后回到旅店,疲倦得心满意足,却又兴奋得不甘心就把自己交给软床。一日之间,经历瑞典的平原和山地,渡过海峡,来到这汉姆莱特之故国,安徒生,齐克果之乡城;海盗的故事,王子的悲哀,人鱼的身世,衬在这港市的异国夜色上,幻者似真,真者还幻,这许多印象、联想、感想和窗外的花香海气缠织在一起,怕不是一夕之梦就遣得散的了。

  次晨醒来,隔宿的疲倦消失了,只觉神清气爽,海峡上新生的太阳在楼下喊我,说,哥本哈根在等我去探索,昨晚的夜景只是扉页,今天的曙色才真正是开卷。牵开曳地的厚帷,推开落地长窗,我踏进丹麦初夏柔嫩的晓色,深呼吸车尘未动的清新。金红的朝暾髹在港底的皇家新广场上,沙洛敦堡故宫的巴洛克屋顶似乎浮在所有的瓦屋顶之上,灿灿发光。一种咏叹的旋律在我心底升起,蠢蠢蠕动,要求更明确的面貌,更长久的生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回到房里,我抽出笔来追捕昨天傍晚初瞰港市的瞬间印象。一小时后将诗写成,一共四段,二十八行,虽然尚待修改定稿,大致不会太走样了。“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苏轼说得不错。带着有诗为证的轻快心情,我像下凡一样下楼去寻访哥本哈根。

  赭墙苍甍,塔影凌空,巍峨的市政厅君临四面的广场。一辆游览车从绿荫里启程,穿过栗树绽白的整洁街道,沿着运河,越过运河,七转八弯之后,来到树茂鸟喧的朗格丽尼公园。先是瞻仰有名的喷泉。水花迸溅,湍濑淙淙声里,女神盖菲央长发当风,奋策牛群,像北欧神话中所说,犁开峨瑞升德海峡,使西兰脱离瑞典,自成一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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