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的社会活动|恽代英

学生的社会活动

　　（一九二三年二月五日）

　　从五四学潮以来，有些学生活动得疲乏了，他们的活动亦渐觉流于虚伪，敷衍，于是反动的思想盛行起来。有的人说，学生的本分在于安静求学，这样浮躁的社会活动，是根本与求学的生活相妨害的。有的人说，社会的活动，是成人的事情。从前成人不做，使学生不得不起来做，这是一种变态的现象，不可以常有的。有的人说，只有学问可以指示救治中国靠得住的法子。学生若因肤浅的社会活动，使自己不能安心向学，他们反失了学习这种法子的机会。

　　自然，这些话都是有几分理由的。学问确实有时可以指示救治中国靠得住的法子；学生确实有些本分在于安静求学；社会的活动，确实有一大部应该是成人的事情。但这些理由便足够证明学生的社会活动是不应该的么？我可以说决不能够这样。

　　我为什么这样说呢？

　　第一，社会的活动，虽然可以说是成人的事情，但是成人每每是过于稳健的；每每是薰习纠缠于恶劣社会生活，而忘其痛苦罪恶的；每每是身心软弱，感情淡薄，不知道亦不愿意做改进社会事业的。只有青年学生，是纯洁而勇敢的反抗恶势力的生力军。他们自然是幼稚没有经验，但是他们若得着合当的指导，他们不像成人的懒惰怯懦。所以他们摧毁恶势力的力量，比成人更可靠。为社会计，我们应当尊重学生的社会活动，应当引导学生的社会活动向最有力于改进社会的一方面走。我们不要信靠成人。成人不做社会的正当活动，是自然不足怪异的事。要改进社会，许多地方要靠学生起来做，这不能说是变态的现象。

　　而且我们说改进社会，是要能反抗现社会的恶势力，能摧毁扑灭他。我们能赤手空拳，摧毁扑灭现社会根深蒂固的恶势力么？“凡物之静者，不加力于其上，不能使之动。凡物之动者，不加力于其上，不能使之静。”今欲摧毀扑灭恶势力，非有比恶势力更大的力量，以加于他的上面，能够有成功的希望么？我们如何能够有比恶势力更大的力量？这便令我们不能不想到由联合而生的力量了。我们在许多事情上面，都看得出来。联合的分子越多，他的力量越大。一丛纤弱的竹林，可以胜过吹得倒孤松的风暴。一把细嫩的竹箸，可以胜过折得断粗枝的手腕。劳工是最没有力量的，而每次劳工联合的罢工，使资本家穷于应付。亡国奴是没有抵抗力的，而朝鲜、爱尔兰等处人民联合的暴动，使所谓一等强国亦只有让步解决。就这一点说，我们看出要反抗现社会的恶势力，必须先求有一种联合的力量。这便学生的社会活动，更有注意的价值了。在工业未发达的国家，人民的居处是分散的，他们经济生活的共同利害，隐晦而不显明。却如现在中国，除少数工业中心，可以发生群众的劳工运动外，其余小生产制下的农人、工人、商人，乃至一切市民，他们彼此间相互看视，真有如越人之视秦人肥瘠的样子。所以虽然我们闹了二三十年合群救国，终究只是不免于一盘散沙的旧态。在中国除了那少数劳工，最容易联合起来的是什么人呢？自然只有这些群居的学生了。

　　就上文所说，我们又可以知道学生活动，在改造社会运动中特殊的价值了。我们可以说，学生的活动，是改造社会的先锋队。他们联合的活动，是改造社会的生力军。我们不能把他们的活动，当作分外的一时的变态。我们要善于使这种活动受合当的指导，以完成改造社会的事业。有人说，我这一些话，显然是表示出来，做改造社会运动的人，要利用学生了。不错，做改造社会运动的人，的确要利用学生。未必这不是十分应该的事么？学生未必应该怕受人家利用，去用以改造社会；偏要以为宁可受那些无目的的教育家利用，去用以为他们的学校帮补点人数，加添点成绩品，以为他们骗名声保饭碗，方以为得计么？

　　第二，学生的有些本分，固然在乎安静求学，但我们试想想学生的本分五个字怎样讲呢？学生正当的目的，可是只为他自己将来可以多赚几个钱，可以图温饱养妻子？或者可是只为他祖宗将来可以多争一点光荣，令一般无知识的人，羡慕他先人埋葬地方的好风水？我们试想想，社会为什么要供给青年教育的费用，倘若青年学生的目的，只是为他们自己，或他们自己的祖宗，与社会完全没有关系？我们可以显然知道社会所以要供给青年教育的费用，是因为青年学生对于社会的将来，有不可不负荷的责任。学生的本分，是对于社会而言的。学生对于社会为什么才要安静求学呢？自然我们说，要安静求学，然后可以储能而效实。但是安静求学，果然储的什么能？将来可以效什么实？一个人学一些机械样的科学，却不知道人是什么东西，社会是什么样子，将来他所能效的实，至多是拿他满盘的本领，去伺候一种官僚或资本家，帮他们杀人越货，为自己换一口饭吃。这种安静求学的结果，社会上亦不乏其例了。若说这便是学生的本分，未免太不像一句话罢！

　　学生的本分，若在于造福社会，那便一种能够造福社会的本领，还须在能够造福社会的活动中训练出来。书本固然可以给我们许多似乎很圆满的原理，与各国已经经过的实例，但是我们没有经过实地的试验，一些细微应当注意的地方，不容易体会出来。一个人不能专靠书本去学烹饪、游泳、运动，乃至其他各事。只有“用做去学”，是最切实的学习法子。那便我们要造福社会，社会是这样复杂的经济组织，岂有反可不用“用做去学”的法子，而专靠书本学习，便可以够用的道理？

　　不要想我学了一点英文，当一个忠实的大写；学了一点国文，当一个忠实的书记；学了一点理化、数学、手工、图画，当一个忠实的雇庸[佣]，便可以对得住社会了。这样忠实的人，是他雇主的驯谨奴仆。不要说帮着学校的校长便高贵了。学校的校长亦没有几个手脚干净，心地坦白的。更不要说靠编译书报谋生活便高贵了。其实这些知识阶级自命为贵族的，都不过某个政党或资本家的雇工，人家用以撑门面牟利益，而自己沾一点余润而已。我们要做堂堂的一个人，还要先认清社会。不要痴想做那无所为而为的学者，还盼望有个帝王设立翰林院，或者有些富豪大贾养我们做清客。学问已经再不是阀阅人家的装饰品，现在是一般民众物质生活上的工具与精神上的食粮了。我们要靠学问改造社会。要靠学问打倒一切营卑污剥夺生活的人。要靠学问来求物质文明精神文明普及于民众。我们不是要靠学问使自己成为贵族资本家，更不是要靠学问去伺候贵族资本家，以助桀为虐。既然如此，那便可知我们不仅安心求学是重要，我们要懂得社会，有把握用所求的学去改造社会为更重要。

　　学生的社会活动，是所以使学生接近社会，使学生亲切感觉得许多社会问题，使学生能把他所学习的学问，实用到改造社会事业上面来。所以学生除了他应当安心求学以外，许多相当的活动，是有重要价值意义，不可忽视的。

　　自然对于学生的社会活动有两个条件，是不可不注意的。怎样说有两个条件呢？

　　第一，学生的社会活动，不应当妨害他相当的求学时间。“用做去学”的学习法，固然是重要的。书本上所告诉的别人有益的经验，亦是很可以供参考的。此外即如关于各种常识的学科，可以扩充人生的意义，加增人生的兴趣，亦有学习的必要。我们从前只知一年到头，一天到晚的在书本上用功夫，诚然是错误的办法，而且是很不合学习心理的。为有益的社会活动起见，我们尽可以每年牺牲几天，每天牺牲几小时，是没有要紧的事。不过我们究竟不可以完全拋荒了学业，只顾去作各种活动。

　　学生作各种社会活动，常会要完全拋荒他的学业的原故，一是因为一个学生团体中，作各种社会活动的人太少了；二是因为作这些社会活动的人，不善于与人分工，非把一切事揽到自己身上，便自己不能满意；三是因为作这些社会活动的人，太好作各种不[与]经济无关紧要的事了。这三件事，还得作各种社会活动的学生，自己反省，设法补救才好。

　　现在的学课有许多实在于人生不急要的。我说要不妨害求学时间，不是说定要把现在的学课，件件做得怎样能满足那些教职员的意思。那些不知道学课改革为必要的教职员，他们的责望，是不能够满足的。青年学生，应当自己将各种学课估量一番，以分别出轻重来，而巧于应付他，那便自然一方可以不荒废学课，而一方又能作各种应作的社会活动了。

　　第二，学生的活动，切忌流于虚伪敷衍。固然对于恶势力虚声的恫吓，有时还是于事有益的。不过学生不可习惯于虚伪自欺的活动，把他原来纯洁勇敢的天真斫丧了。我们不要疑惑，我们一个青年学生，有什么真力量。我们联合起来，便有力量了。我们的活动，不是靠一两个人打死仗。我们是要唤起大众团结起来，与我们一同上阵去。我们亦不是躲在大众里面，不敢躬冒锋刃，我们要为我们的军队上前打冲锋。但我们的军队亦必须随后赶急掩护上来。

　　我们要认清社会的真象，看出社会罪恶的症结，而自觉学生社会活动的必要。不要只是随声附和，毫没有一点诚心。我们亦要觉察自己的地位，与联合所生的力量。我们可以自信有十分的力量，能够杀敌致果。不要只是虚骄而内怯，大家没有真个上阵的决心。我们应知道在中国今日，学生的社会活动是必要而最有力的。我们不应当辜负了我们所肩担的时代的使命。

　　学生的社会活动，只揽在少数学生领袖手里，而多数的学生漠然不肯闻问，这是学生的社会活动所以没有力量，所以不能不流于虚伪敷衍的原故。我们要与恶势力作战，不是专靠少数虎将短兵相接的搏击，宁是要这些虎将回头去自己整理他们的部卒，编制而锻炼他们，使他们成为敢战的军队。我们不仅将使学生成为敢战的军队，而且要使一般受侮辱剥夺的农人、工人、商人、乃至一切市民，亦要一齐成为与学生共同作战的军队。我们的军队人数越多，力量便越雄厚，打倒恶势力便越有把握。所以从今天以后，注意自己方面的联合要紧得很。

　　未来的中国，至少有一部分要靠学生作战的联合，去创造出来。青年学生们！珍重你们自己的地位与机会啊！

　　载《学生杂志》第十卷第二号

　　署名：恽代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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