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经验与感情|恽代英

知识经验与感情

　　（一九二三年三月五日）

　　我的朋友刘元君，觉得他的感情，已经引他做了许多良心上自己欣悦的事。所以他对于知识经验与品格的造成是否必要，颇觉得是一个疑问。而且他说，许多有知识经验的人，每丧失了他原有勇敢的感情，因此，反每不能顺从他的良心做事。

　　自然，他这样的意见，是有价值的。许多年轻的乃至知识还未开的青年小兄弟，他们每每感情最纯洁真挚。他们拥护善人，就像拥护他们嫡亲的兄长。他们仇恨恶人，就像仇恨他们切身的寇仇。他们不知道计较明天的利害，乃至不知道计较今天此时的利害。他们在这种世界中间，没有一点什么不正当的贪求与恋惜。只要他们看见他们所能知道的卑污龌龊的事，他们每是最勇敢的反抗者。

　　但是已经有了知识经验的人便不同了。他们对于一件事情来到眼面前的时候，不但有计较利害的心，而且还要设法规避一切可能的危险与损失。他们不但丧失了原有勇敢的感情，有时还要用他的经验与知识，去营正与良心相违反的生活与事业。他们又自然会造出种种文过饰非的话头来，以表明他们有了知识经验，似乎便有了做这些坏事的特别权利。

　　这自然是令人短气的事情。这似乎证明了知识经验只是使人怯弱、卑污而虚伪的东西。但是知识经验果然是这样坏的东西么？人的品格的造成，果然是这样不需要知识与经验么？

　　假若知识经验是这样坏的东西，然而人有什么法子能不得着若干分量的知识与经验？你可以不读书，你可以不思考，但是只要你是一个生物，只要你不能离开你的社会，你一切的行为都自然使你得着一些经验，你一切的见闻都自然使你得着一些知识。一个所谓没有受过教育的成年人与老人，他终究不能有年轻弟兄们的那样纯洁勇敢。而且倘若他是资质敏活的，他纵然是一个村子田夫，亦会利用他的知识与经验，做出许多卑污虚伪的事来。

　　知识与经验，能使人丧失原有勇敢的感情是真的。但是他所以使人丧失原有勇敢的感情的原故，并不是知识经验本身之过。所谓原有勇敢的感情，只是在合当机会，人类“社会本能”冲动的表现。本能冲动是有力的。在一种本能冲动毫无牵掣的发展时，他格外显出一往无前的壮悍。知识经验何以令人失掉这种壮悍？这只是因为知识经验唤起一般人个体的自觉，使人类个己本能冲动随处滋长，他能够牵掣，或者对消，或者克服过原先很壮悍的社会本能冲动，所以人类便丧失了原有勇敢的感情了。

　　社会本能与个己本能，原来对于一切生物的生活，是同一真实同一重要的。在幼年的时候，个体无明确的自觉，所以社会本能特别发达。到了后来，知识与经验使个己本能一天天占了优势。他遇事便要计较利害，趋避危险与损失。习之既久，甚至于不顾一切良心的命令，做出许多卑污虚伪的事情来了。

　　完全而正确的知识与经验，处处指示我们良心上所谓正义的事，是我们更大更久的幸福之所寄托。这固然看起来像是良心的神秘作用，其实这只是生物生活中普通的现象。Kantsky说：“道德律便只是禽兽的冲动。良心的神秘，亦不过如男女之爱，母子之爱，自卫之天性，有机体之构造，这些都只是现象界的事，没有人以为是超感觉的事。”Kantsky的话是不错的。其实所谓良心，只是个己本能以外的社会本能，一样是生物的本能，一样是应于生物生活上必要而发生的。我们假想个己本能不具备的生物，必久已受天演淘汰了。所以亦可假想社会本能不具备的生物，亦必久已受了天演淘汰。人在个己本能发达的时候，便忽略了社会本能，便轻看了社会本能，这只是他的知识经验不完全不正确的原故。

　　所以年幼的小兄弟们，固然常常是纯洁勇猛，但这没有什么可以骄傲自信。我们要谨防不完全的知识经验，他可以对于我们品格上发生些恶结果。这不是说我们不要知识经验，我们不能够这样做。我们所应做的，只是多注意我们社会本能之所由来，要看出他对于一切生物乃至人类生活的重要。我们亦应当多求知道社会，多注意社会现象，多研究社会问题。这样，便能使我们的社会本能，因知识经验的进步而愈发达。我们只有在知识经验丰富以后，能仍然保持原有的社会本能，然后才能完成我们的品格。

　　完全而正确的知识经验，不但无妨碍于社会本能的发展，而且可以使社会本能发展到人生最有利益的那一方面。人类的生活是很复杂的。靠一种单纯的本能冲动去处理，是不易合当的。从许多知识经验中，我们可以体会得生物自然的生活规律，亦可以学得人类祖先各种适应环境的手段。我们可以调和各种本能冲动，使最有利于适应环境。所以只有知识经验丰富以后，能够实践正义的行为，才最能有益于人类。

　　不完全不正确的知识经验，其弊害甚于无知识经验。这不是证明我们应当不要知识经验，这是说，我们应当要完全的、正确的知识经验。

　　载《学生杂志》第十卷第三号

　　署名：恽代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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