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中学教科书的先决问题|恽代英

编辑中学教科书的先决问题

　　（一九二〇年九月二十日）

　　我们看见了许多不满意的现象，便能发生一个改弦更张的决心，而且自己起来担任这个改造的责务，这自然是很可钦佩的精神。但是一件事，我们感觉得他不满意容易，我们要设法使他满意却极不容易。因为这样，所以我虽然觉得中学教科书有许多地方要改革，虽然有许多朋友提议自己组织一个团体，来担任教科书改造的事，虽然我对于这种运动极望他成功，然而我究竟要请我们勇敢的朋友们，千万不可把这件事看得容易。在我们未动手以前，便有许多要解答的疑难问题。我们的学识，我们的能力，究竟能使这一番努力，在教育上生什么功效，怕还是一个疑问。

　　但是我这并不是故意说些什么过大的话，来短我朋友们的勇气。我的意思，我们真要做教科书改造的事业，在着手以前，着手以后，先不可不注意详细考察现在教科书不良的原因，而且自己不可不于教育学上，专科学术上，下一番切实研究的功夫。不然，便令我们编的有些地方比现有的教科书好，亦怕有些地方仍然不免比现有的教科书坏。我亦想假令我们费这大力来做这一番事，结果仍然不免有很多坏处，还累后来的人，又要用一样大力来改革我们所编的教科书，那便我们所牺牲的精神时力，可谓之无价值。

　　关于中学教科书的改造意见，盘旋于我脑筋中两年多了。我到现在，不能自信我够得上编教科书。但是我于现有教科书的弱点，却反覆[复]经了几多次的研究。我想这种意见，至少总可供我们谈教科书改造的朋友注意。现在将他写在下面：

　　一、现有教科书是为教授的非为自学的

　　自学辅导主义，在我们中宣传了已几多年了。我在学理上便很承认他的价值，证以一年多的教授经验，越发信他的价值很真切。因为我曾经用旧法子教授了半年多的时候，我费尽了心机，卖尽了气力，从各方面考察，结果殊不能满意。我详细推究旧法子的教育，有八种弊病：（一）上课时教师太劳，学生太逸。（二）学生因无事可做，反脑筋退化，活动力减少。（三）教材既不能于一时间传习太多，教师只好做许多不必要的解释参考功夫，糟蹋有用光阴。（四）学生因依赖教师，功课反是模糊笼统。（五）既有书本，又用口说，本为重复功夫，而因学生既无自己求学的心，精神亦不聚集，所以上课时间无异虚掷。学生并易假寐。（六）既以一教师同时讲授功课于全班学生，自然无法注意个性，优等生劣等生程度，亦无法调剂。（七）学生要求能了解功课，必须下课后自己用一番自习功夫，因此上课以外做功课的时间太多，没时间做其他课外的事。（八）学生太重看了教师。自己不能养成好学研究思考的习惯，所以离了学校，离了教师，便求不成学问。

　　以上说的八桩，确实是我由经验的事实中观察所得。我曾用种种方法来图补救。然而无论你讲解如何详明，譬喻如何巧切，讲得有味时，学生只当笑话听，不能因而引起他深邃的考虑；讲得寡味时，学生却昏沉沉的要瞌睡了。这样下去，只能教学生成一个无意识承受知识的器皿，脑筋中不能有一点创造能力。依我的实验，这样教授的结果，虽然最聪明最向上的学生，亦会“举一隅不以三隅反”，而且甚至于亦会“言之谆谆听者藐藐”。虽美其名为注入式教育，然而注则有之，入则未也。我看这只好说是教书匠吃饭的伎俩，不配说什么教育呢。

　　依我的相信，我们今天要谈教科书改造，必定要先研究自学辅导主义的真价值。因为我实在觉得，若不能用自学辅导的方法，总收不了什么成效。这样的些话，我们大家是不是表同意呢？教育是要使人自己知道好学，是要使人自己善于求学，所以教育决计不可便认做教书。但是我要请谈教科书改造的人注意，这所说虽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然而究竟值得我们反省。恐怕我们对于这方面的观念，未必如我们自信的明了呢。

　　倘若真能对于自学辅导主义的价值有个很明了的观念，那便对于教科书的改造，我要提议在编纂的时候：（一）文字要浅俗，（二）叙述要详明，（三）要附有费考虑的问题，（四）要附有可供参考的书名章节页数。关于第一层，在现今白话文风行的时候，或者不待多说。关于第二层，我想或者是一点稀奇些的主张。因为我的意思，要一反现今编教科书人所自矜的笔法简洁。因为他所以要简洁的，是以依赖教师教授的原故。现在既然要不依赖教师，则须使学生得一个教本，自己便能一目了然。所以叙述必须详明。现在教科书中，亦非无注重详明的，这种教科书，多不为学校所乐采用。因为一般教师的心理，每以为除书本外，上课时还须有许多诠释参考，所以用简洁的教科书，加上诠释参考，或者他所教的一种学科，还有按照部定钟点教完的希望。若详明的教科书，再加以诠释参考，一定在部定钟点中教不完了。其实教科书既已详明，便用不着那些无味的诠释参考，用不着教师在讲坛上气竭声嘶的闹把戏。依照我的意思，是要在上课时，教师只任指定看书页数，答覆[复]疑难，考核成绩等事。教师只站在辅导地位，其余一切事让学生自己去做。教科书便应以便于学生自学，为编辑标准。第三层的意思，我以为要附有费考虑的问题。这样可以使学生常常运用脑筋，解决问题，而且问题若是偏于日常生活的事物，容易引功课切近实用。第四层的意思，我以为要附有可供参考的书名章节页数，这样便为热心求知的学生，引了一个正当途径，去阅课外的书报。不至勤者仅耗时力于浮泛的涉猎；惰者除了一本教科书，既不肯读书，亦觉无书可读的这些毛病。

　　自学辅导主义的价值，大概没有人不承认。然而除了自学辅导没有完全有效的教授方法，这或者便在我们的朋友中间，已经有人要疑惑了。所以我要请大家注意，这是在我们未着手编辑教科书以前的一个先决问题。倘若真是自学辅导为惟一有效的教授方法，然而我们今天说编书，仍不能采用自学辅导的精神，这岂不是可惜的事？

　　二、现在教科书是用演绎法的非用归纳法的

　　教科书何以应该用归纳法呢？因为人类的正确知识，原是由归纳方法所产出，所以人类亦只有用归纳方法，可以求得正确知识。知识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过系就人类所经验的一切事物中，求出他共同之点，以成为抽象理论罢了。我们若用归纳方法教授学生，不但学生观念明确，而且他才知道真知识究是什么，及他是从何而来。这样，他才感求学的兴趣，而且于创造能力的养成，大有助益。

　　然而现在的教科书，却偏偏不是这样。他们凡教授一种知识，总是无头无脑的叙出来一个归纳后的结论，然后渐渐的加些演绎的解释。青年心理，本是富于求知欲的，然而多半不能有耐久的心性。用这种演绎法的教科书，能耐久的人，在一种学科学完以后，或一件知识学完以后，亦未始不一样可以补偿些求知的欲望。但是普通的学生，最初遇着那未加解释的归纳结论，便将他求知的欲望，给了一个大打击。无论他以后加的解释未必详明，即令详明，他亦远没有以前寻求的热心。这中间糟蹋了无数的学术上可造人才。

　　我们若要用归纳法编教科书，便要将目前教科书编法，反其道而行之。我们不是举两个例子证明已经说过的原理，我们乃是举三五件事，以推出将要说的原理所由来的地方。我们最忌的是无头无脑的给人家一个什么学理。因为人家不但难得相信，信亦难得亲切明确。我们的编书，要少说些抽象的理论，只可把事实排叙出来，让学生自己去求他的共同点，自己去抽出那应该抽出的概念知识。总之，我们若要编书，我们的责任，只在编纂许多有关系的事实，提出重要的处所，供给些合当的问题，而使学生自己得他的结论。倘若在他不能自己得着结论以前，把结论由教师提示他，既令他不能得真知识，亦令他不能感真兴味。这样，正如揠苗助长，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我们都能信编教科书要用归纳法么？都能信我们有能力编归纳法的教科书么？我想这亦是在编辑教科书以前的一个先决问题，值得我们谈改革教科书的同志一反省。

　　三、现在教科书是彼此独立的不是相互联络的

　　我常听见人说，中国今日处处受了科举遗毒。其实岂但中国有所谓科举遗毒？外国人亦是一样。我这句话，在谈中学教育时，格外自信有些理由。何以呢？外国今日所谓中学High School，原本由古典教育的公学Public School、书院Acadamy而来，而所谓公学书院，又是黑暗时代教会教育的后身。所以即如今日教育先进的国家，他们的中学一样残留许多教会教育、古典教育的黑影子。譬如现在中学各种学科。虽然教育界中人，鼓吹教材联络，已经是很久了，然而所有的教科书，究竟是彼此独立的地方多。无论任何学科，都可以说是大学讲义的缩型。这实在是极无道理的事。然而这便是从前教会教育、古典教育，以养学者为惟一职志的遗毒。后来虽屡经改变，以成为今日的中学，仍然无意识的因袭了这种教育理想。

　　我们若说中学教育，是给一般国民中等的必要的知识。那便决然可知中学的教育，并不是要为社会预备些具体而微的专科学者，亦并不是要为社会预备些具有杂货摊常识的装饰人物。这样，便可知就中等的知识说，无取于教材过于高深；就必要的知识说，亦无取于教材过于广博。换句话说，中学所以教理化数学，并不是要使学生学理化数学，不过只因常识的学习，有许多地方要等待理化数学，故不可以不学习他。然而中学所以要求常识的，亦并非要预备成就个一物不知的儒者，不过只因水平线以上的生活，有许多地方不可不具有些应付他的常识，故不可以不研求他。既是这样，那便假定我们学习了理化数学，仍然得不着相当的常识；研求了常识，仍然应付不了必要的生活，这种教育，可以说是无意义。然而现在的中学教育，恰是这般无意义的教育。

　　数学的教授，至少有一部分是为理化的教授做一个根本的预备。然而现在的中学教授理化的时候，数学每每不能够用。外国语的教授，至少有一部分是为各种学科教授参考的应用。然而现在的中学，虽然教师同学生一样消耗了太多的力量于外国语的传习，外国语对于别种学科的教授参考，仍然没有一点用处。现在的中学教师，教英文的，盼望学生成就一个莎士比亚、阿尔文。教数学的，盼望学生成就一个温德华士、查里斯密。教理化的，盼望学生成就一个牛顿、爱迪生。以至其他学科，都是仿佛这个样子。所以他们的眼光只注重高深，只注重广博。至于数学与理化有什么关系，外国语与数学理化有什么关系，却很少人过问。这样下去，中学教育，简直是无希望。

　　本于上述同一的谬误心理，又发生一种流弊：便是每时间授课太多，使学生不能担负。一般中学教师，他不知道中学教育是什么目的，不知各种学科的教授是什么目的，所以他把教授的课程内容，规定得太繁重了。因此便每上课时间，教材的传习，亦未免繁重。我常过细考究中学生的功课，大概稍主要的功课，上课一小时，非下课预备二三小时不可。还有一般教师，只知从他一方面想，不知体恤学生。教英文的，则以为学生除了预备英文，没有别的功课。教数学的，又以为学生除了预备数学，没有别的功课。学生在这种教授法之下，疲于奔命。巧的只有舞弊以求应付，拙的便逼到吐血伤生，亦做不完这些应做的功课。这样，所以几于中学所有的学生，无论巧拙勤惰，总求不了什么真实学问。

　　我说这些话，并不是仅要指出中学教师的谬误教法。我所以提出来的，是要使我们谈教科书改造的朋友注意。我明知各科教材要求相互联络，这是人人听厌了的话。然而在编教科书时，要求各科教材真能彼此联络，却不好说是极容易的事。我们若肯详细考究，可以知道各科教材所以不能联络的，因为教材太注意向高深广博一方面去了的原故。教材所以会陷于高深广博一方面的，因为中学教育目的，及各学科教授目的不明的原故。所以我们要说求各学科相互联络，先要重新厘定教材。我们要说重新厘定教材，先要重新厘定中学教育目的，及各学科教授目的。这些事我宁盼望我们的朋友，把他看作个很重大的问题。

　　四、现在教科书是合学理的非合实效的

　　我前说现在教科书，每每是大学讲义的缩型。其所以到这种境况，及这种境况所生出的大毛病，可缕述于下方：

　　第一，现在教科书的编法，是不自觉的因袭的。如上节所说，由教会教育进而为公学书院，这中间非无自觉的改造功夫，然而就大部分说，即在公学书院时代，不自觉因袭教会教育的地方，仍然不少。由公学书院进而为现今中学，这中间亦非无自觉改造的功夫。然就大部分说，在今日中学中间，亦不少不自觉因袭公学书院的地方。有什么最显明的证据呢？第一，我们若认中学教育是以养成美满的中等国民为目的，那便生活力的养成，自然是应当注意的事。然而因历史上重学理轻现实的遗毒，乃至生活教育、职业教育，到现在还累人提倡主张，还有许多人信不过来。这便是因袭的教育理想作怪了。第二，我们若认中学教育只在养成美满的中等国民，那便知识要注意普通化，比高深研究还要紧。然而因历史上读书是学者的专业的原故，亦不自觉的因袭下来，许多教科书都取材过于高深。乃至以之应用于实际任何业务，则远不够用；以之应用于日常生活，则又有许多超出必要的范围。这亦是因袭的教育理想作怪。

　　第二，现在的教科书是多抽象教材，不切日用生活的。说这一桩，未始不一样仍由于错认中学教育是养成学者的原故。我们每每听见中学生说，学代数几何做什么的呢？学理化博物做什么的呢？亦有些教师，第一次与学生相见，总要谈谈他所教授的学科，怎样于人生有关系。但是他所说的，总不是说于学生今天，或最近二三年的日常生活，有什么关系。总是说这怎样便于他将来高深的研究，甚至于还要说，怎样便于升学，升级。然而升学升级，又为的什么呢？高深的研究，又为的什么呢？现在的教育，只有有学者秉赋的人，能最得益。因为他才可以用学者的脑筋去领会他。其余的人，既以其无关于日常生活，不易引起研究的兴味，便会觉得这些抽象的教材，是玄秘，是枯寂。既自信不能领会，亦复不肯耐耐烦烦去领会他。这是所以现在中学，每班三四十人中，总只成就得三五个人的原故。而且这三五个人，便成就了，亦只是为读书而读书，为求学而求学。结果只能成为[为智慧而爱智慧]Love wisdom for its own sake的哲学家。这样的一句话，固然似乎很滑稽，就实际说，确实有这个样子。我常说，现在中学教育，发狠的求各学科的哲学化。无论体操亦好，音乐亦好，都一心一意的要使学生当哲学研究。我每看见许多地方，因这些不必有的困难，难倒了一些可造就的青年，使他在学术界受了淘汰。常念现在的教育，简直是人道的仇敌，文化的障碍。难得现今听得一般向上的朋友，立志起来，把教科书改造的事业，放在自己肩背上。这一点地方，还得请大家多注意些才好。

　　第三，现在教科书，是依据论理学编辑的，而非依据心理学编辑的。论理的次序Logical order固然于学理上说，极其妥当。如我们叙历史必由上古以迄如今，叙理科必由总论大纲以迄于细目。又如各种学科，必先解释名词，然后入正文。都是人人想着当然之理。然而就学生的心理说，一则他于不干己事的教材，如历史的上古事情，注意力量较为薄弱。再则他于太抽象的理论，如理科的总论大纲，亦复较难领会。三则他于莫明其妙的名词，若非与其他的事联合记忆起来，便教授了亦断不能记忆。原来教育便是心理学的应用，所以我们教材的传习，心理学的关系，最为重要。我们真要改编教科书，应该是都以学生心理为主，打破论理的次序，建设心理的次序Psychological order。朋友们！有这个决心么？有这个勇气么？

　　第四，现在教科书是以教师为中心的，而不是以学生为中心的。上说的一切弊病，总而言之，都可以说是向来的教育理想，太看重了教师，太看轻了学生的坏处。编书的人，只注意教师的便利，教师的嗜好，却忽略了学生一方面，不管学生能懂不能懂，能耐烦不能耐烦，能得益处不能得益处。教育原是为学生的，如此的轻蔑了学生方面的利益，自然是不应该。

　　就上四层说，可以知道现在教科书的注重学理，不注重实效的弊病。但是我想我们大家的意见，未必便如我这所说的简单。我还要请大家想想，假定我们现在开始编辑教科书，当真决定一切教材，都不肯无意义的因袭旧制么？当真一切教材，都要求他切近日常生活么？当真能承认心理的秩序，是惟一的编纂方法么？当真承认以学生为中心，是惟一的编纂标准么？

　　倘若这一次教科书改造的呼声，当真是教育界的新希望，当真是未来青年的新福音，那便我敢对于有志加入教科书改造运动事业中的同志，说几句朋友责难的话：

　　第一，不要为不肖心理所乘了。我偏要对这些向上的同志，加这样一个不敬的忠告，我想或者有些人要见怪。但是我自己亦信不是不向上的，然而不能不时时省察出来，不肖的心理是常常要在我心灵上作祟。我们大家坦白诚挚些说话，谁能没有不肖心理，时时发生呢？我所说不肖心理，可分为二种：（一）虚荣心。那便是说，骛于教科书改造的虚名，骛于教育新理想的浮誉，因而不能细心考究教育新理想的真正内容，研求教科书改造的妥当方法。或者仅仅闹个虚名，内容并旧教科书还赶不上。或者便令在一方面确实改正了旧教科书的谬误，然而别方面却照顾不及了。（二）苟且心。那便是说，我们虽然说教科书改造，但是并没有彻底纠正一切谬误的决心。或者心太热了，在我们不能自信有彻底改造能力以前，便要编起书来。或者志趣太卑了，只求有比现在较胜一筹的教科书，甚至不信教科书有彻底改造的必要。这样，便我们的力量用得太没有价值了。我不敢疑惑这样教科书改造的呼声，将来亦要如办杂志办丛书一样，唤起一些不诚心的，因以为利的职业家，又会陷到潦草塞责的境况。我信教科书改造，实在是比较更重要更困难的工作，不容我们略微带些轻心以掉的意味去对待他。

　　第二，不要太自信了。我是向来热心于教科书改造运动的一个人，然而一直到现在，我丝毫不自信我能够编纂教科书。为什么呢？编纂教科书有两方面的困难：从教育上说，怎样便可合于中学教育真正目的？怎样便可合于其他各科的相互联络？怎样便可合于学生心理？怎样便可合于社会需要？这都是极待研究的。就学科上说，怎样的材料是怎样的性质？有怎样的效用？又非于那种学科，有个很好的研究不可。这便是一种很大的难处。再加我们虽然看见了许多教科书不良的地方，发生了一种不满意的心思，然而我们一则都是旧教育理想下产生的人物，我们亲眼所见亲身所受的，只有注入式的教授法；演绎法的教科书；不相联络一意求哲学化的各科教材，以养学者为目的，以教师的便利的嗜好为中心的理想。譬如我们今天便坐在层层的谬误思想的重围中。我们虽然一天到黑谈什么改造，怎样能使我们打出重围，亦不是很容易说的事情。我盼望谈教科书改造的同志，亦宁可莫把这些事太看容易。我们对于一种学科未必可以说是有很好的研究；对于教育原理，中学教育的目的，亦未必有很正确的意见；各种学科彼此的关系，中学生的心理，社会生活的实况，更未必能够有什么很切合的见解。至于对于谬误的各种教育理想，我们所习惯看见的，是否能自己完全不受他的薰习沾染，亦怕不是容易自信的事。

　　我还可以补叙一层，请大家注意。便令我们对于上述的疑难，自己觉得没有惭德，然而我们亦要记着，我们的年龄不是中学生的年龄了，我们的地位不是中学生的地位了。我们的嗜好，我们的需要，现在都与中学生不同。所以我们对于施教，完全要使自己站在客观地位。然而人的性质，每每喜欢对于一切的事，参[掺]杂些主观的意见。学生所不喜欢的，因为自己喜欢，便过于详细的教授他。学生所不了解的，因为自己了解，便过于简略的说明他。这样，便与学生所需要的，背道而驰。然而这种弊病，是教育界通见的。有志改革教科书的，莫太看容易了，而自信不致犯这毛病。

　　第三，莫忘了真正的教科书改造，须得大家在一个目的之下同力合作。那便是说，我们要想编一本理想的教科书，必须与别本的教科书，能尽理想的联络妙用。中学教育，同别的事情一样，要局部改造，必须全部改造，决非用局部改造，可以成就局部改造事业的。这样，所以我们凡愿任教科书改造事业的，不可不有一个团体。然而这个团体，不仅仅是说有一个会名，订几条会章，便算踌躇满意。我们要真成就教科书改造的全业，不可不有一个真团体。那便是说，是教育革命的死党，是分途向各方面用力的一个人。所以我们的团体，要先有毫无客气的磋商批评精神，要意志统一，感情融洽。大家承认我们这所做的事，是人类的大努力，是纳教育于轨物之中的空前大事业。我们便是分工的工作者。这样，中学教育，才有个彻底的纠正；中学的教科书，才有个彻底的改造。

　　最后，还有个最大的责难。便是我的意思，以为要想有理想的教科书，先不可不商量中学改制的问题。我原说了现在的中学，是有许多地方，还带着教会教育、古典教育的黑影子，这一种黑影子，不仅仅在书本上、教法上，须得加一番洗刷，便教育宗旨、学科编制上面，亦都有许多应改良的地方。就教育宗旨说，现在还有人相信，中学只是一个专门学校的预备科；亦有些人相信中学是给一般青年鼯鼠五技的常识教育机关；亦有些人相信中学是培养奴隶他人，或为他人奴隶的军国民教育机关。就他所信不同，自然所谓中学教育，亦便各不相同了。我这里再不便详说什么，不过我的意见，以为中学教育，是养成一般中等国民应有的品格、知识、能力的教育。人是生于宇宙间的，那便宇宙间有关于人生的，不可不知道。人是生于人群间的，那便怎样能使群己进步而愉快的，不可不修养。人是生于衣食住问题之中的，那便怎样能有求生善生能力的，不可不训练。至于其余不急要的学问，无益日用的常识，我们都不应消耗精力在这中间。

　　因此那便学科的编制，亦得大大加些改革。关于学科编制的改革，我从前便想了许多意见，盼望将来多加研究以后，草成专书，以供热心教育者的讨论。现在因于教科书改造问题，有很大关系，且略述于下面：

　　我的意思，中学的四年修业期间，前两年可用以打普通的常识同能力的根基。第三年分为甲乙二组：甲组为志愿文科生活的学生，打文科的常识同能力的根基。乙组为志愿实科生活的学生，打实科的常识同能力的根基。第四年甲乙二组复各分为若干组。为学生职业上的知识同能力，切实修养的时间。这样，我规定一个理想的课程标准如下：

　　第一学年　修身每周一小时，多注意唤起向上精神的模范事实。（这是窃取我朋友余家菊君的主张）

　　国文每周六小时，以练习能想，能说，能看，能写为目的。所以阅报，演说，作日记，都须国文教师负责。

　　外国文每周六小时，以练习能说话，能写信，能供二三年级后直接用原本教科书及参考书报为目的。

　　数学每周六小时，以教授算术代数日用急切需要的知识为目的。

　　卫生学每周四小时，以传授由生理学心理学中，所得中学生急切需要的卫生常识为目的。下学期卫生学的钟点，便改授生物学，以传授生物的发生、适应、分布、应用等常识为目的。一方使知生物与人生的关系，一方加增卫生学的效益，一方提述社会学的端绪。

　　本国史每周四小时，以使学生从具体的事实中，能得关于社会学的重要知识，以应付群众生活为目的。

　　音乐每周一小时，以陶冶性情为目的。

　　图画每周二小时，以能辅助生物学、手工、数、理，乃至其他工业学科为目的。

　　手工每周四小时，以能实地教授生利的工作为目的。

　　体操每周二小时，合各年级学生，而另按照身心强弱以分班教授。以强健身体，矫正姿势为目的。

　　以上每周三十六小时。授课时间，固然似乎太多，但一切学科，务须求其不落入讲学的死形式。这样，便学生看作上课犹如游戏，多亦不感其疲。不然，如今日上课便如入狱，下课便如赦罪，时间虽少，亦复痛苦。而且下课以后，时间付之虚掷，不得为妥。至于我的计划，并不止于学生三十六小时的功课，功课以外，还有每日早操，二十分钟体操，阅报，演说，集会，游戏，写信，作日记等事。总之，使他终日忙碌，而他的一切事，都看成为游戏。这便是使未来的青年，能担负更多的事业，能享更丰富的生活的办法。

　　第二学年　修身每周一小时，以教授立身，求学，合群，处事必要的常识，而能使之实践为目的。

　　数学每周六小时，以教授关于第三学年理化教授等必要的数学常识为目的。代数，几何，三角，参综教授，打破现在各自独立的系统。

　　生物学每周四小时，教授目的同第一学期。下学期即以这种钟点，改授地学。这是以教授自然地理、人文地理、地质学，关于人生必要的常识为目的。至于普通地理的政治区域、宗教、风俗等等，则于历史科随带教授。

　　国文、外国文、本国史、音乐、图画、手工、体操，每周授课时间，及教授目的，都与第一学年同。

　　第三学年　社会学，每周一小时。以使学生明白社会形成之理，群己之关系为目的。

　　音乐每周一小时，教授目的同第一学年。我不赞成教乐典，因为生徒若不做音乐家，他不要研究那些死板板的道理。我只想音乐是一个娱乐的功课。

　　数学每周六小时，以教授至水平线以上的生活，所必需要的数学知识为目的。

　　外国史每周四小时，以教授不可不知的外国历史常识，并附带教些社会学参证的资料为目的。

　　物理每周教四小时，以教授切近日用生活的物理常识为目的。

　　化学每周四小时，以教授切近日用生活的化学常识为目的。

　　以上甲乙两组，共同教授的为二十小时。

　　甲组加国文、外国文，每周各四小时。以求些优美的文学知识为目的。心理学二小时，以供给学生够用的读书、修身、处世接物的应用为目的。修辞学二小时，以使学生言文能进于简洁妥当，足以动人为目的。

　　乙组加工业大意、农业大意、每周各二小时，以使学生具有工业农业方面的常识为目的。手工、园艺每周各四小时，以使学生养成工作习惯，且具备作工的初步能力为目的。

　　以上授课时间，甲乙两组，各三十二小时。所以授课时间，较前二年反少些的原故，因为我假定前二年的教育，已养成了应具备的自治自学的能力，所以第三年要多让他有时间自由发展。因此便课外法定的作业，亦要一样减少。

　　第四学年　就学生各人的志愿，甲乙两组复各分为若干组。每组至少须有六人。功课每周以十小时至十六小时为率。余时由各生自习，学校只负指导监督的责任。至于各组的功课，应按照职业的需要，单刀直入的为学生预备。所以教授的学科内容及教法，应请胜任的职业家作顾问，以斟酌规定。

　　这种学科编制的改革意见，我还不敢自信是不错。不过我想我这太勇敢了的重新配制一个中学课程：把动物学、植物学揉成一个生物学；把矿物学瓜分于地学化学中间；把生理学扯入生物学；把心理学的一小部分，拉入卫生学；把地理学的一部分归并历史学；更生硬的造一个地学的名字；又加入了社会学、心理学、工业大意、农业大意。至于时间呢，中学四年的功课，便三年教完了。现今所以为充数的手工图画学科，反大加其钟点来了。虽然这样些荒唐的意见，我自己亦嫌他有些卤莽灭裂，我想这至少有些地方，究是我的一得之愚，而且亦有许多是窃取欧美教育家的新方法新理想，总值得谈中学教育的人注意。

　　即令我的这些话，完全错了，我亦信我们要谈教科书改造，总不可不重新估量一番学制，及学科编制方法，我们若自信这一次教科书改造运动，不是无意识的，我们总不能不加一番意识的作用，便接受了所谓部颁的教育宗旨，部定的中学课程。亦许部定的课程，是斟酌至善的，但是除了我们确见部定课程是斟酌至善，因而采用以为我们编纂教科书的指南针外，没有理由照部章编了书，却不肯代教育部认罪。因为我们若是一定要依傍部章，依傍我们良心所不满意的部章编书，那便我们原不见有教科书改造的必要。这样，便旧有的教科书，已够汗牛充栋了，无取[须]我们又多这一番手脚。

　　我的话完了。我自然不是不热心于教科书改造运动，但是我盼望我们的运动，要从大处、难处、根本处下手。这样才是真正的教科书改造运动。我敬祝我投身于真正教科书改造运动的朋友万岁，因为你们是教育革命的健儿，是人道福音的使徒，是未来世界的真希望。

　　载《中华教育界》第十卷第三期

　　署名：恽代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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