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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钱与工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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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〇年四月二十一、二十二日) 许多人很知道金钱在人类中所生的罪恶,但他们决不信金钱可以废弃,因为他们所信,人类原是不肯工作的;若非有金钱做他工作的目的,一方使他有富裕的虚荣,一方使他可以介[解]除生活的压迫,他将不肯工作。此此就世界会退化,人类会要受灭绝的灾害。 我每每想到这些问题,便令我想到宇宙究竟的目的,及人生研究的价值。自然这是太大了的一个题目,怕不是我一生所能解决。然而我亦想了,姑勿论宇宙有没有究竟的目的,亦勿论宇宙究竟的目的是什么;假令人类不过是宇宙为他自己所创造的一个进化的工具,人类是否定要遵照宇宙创造原来的意思,度他的生活,我想人类亦尽有自主自由的权柄。德国学者每以“宇宙的目的在冲突进化”为前提,因推得人类应该为生活奋斗。即令他们的前提是不错,我们亦不能想他们所说,甘心做宇宙的奴隶。我们还当在我们自己生活幸福上着想,做我们决定行为的惟一的标准。 若是人类生活压迫,至少应该想今天人类所感受,人类一生的工作,不过是继续不断的解除生活压迫,同时贪图富裕的虚荣;那便人类的生存有什么意味?为什么不让人类灭绝?我想若是人类的痛苦是无止境的,那还以让人类灭绝的好。 试考查人类痛苦的所由来,我们可以知道人类在历史上受自然界的压迫虽然很利害,然在最近四五千年,人类的痛苦,其实由于自然界压迫的远不如由于人类互相倾害的利害。人类之所以互相倾害,实由于古代人类因他的浅见,使他为自己的本能,发达过于为人群的本能,因而发生了许多谬误的意见与组织。私有主义,实为一切谬误的意见与组织的中心。金钱即由于私有主义的社会组织而生。 有人说,金钱同私产,固然使我们受了许多害;然而因为自然界的供给人类是有限的,既然人人不能得他满意的供给,倘若没有分际,必然会生争端。私产便是一种分际的意思。金钱乃在私产制度之下不能废除的事。论到这一点,休谟便是这意思。他在An Engniry Concerning the Principles of Morals上面说: “假令自然界供献于人类物质的便利,是如此的丰富,人人可以不须工作,一定可以得着他的生活而且可以满足他最贪的嗜欲,最奢的愿望;……那吗,社会道德一定要比现在好十倍。倘若人人有比足够还多的物品,为什么还分你的我的?倘若不怕于生活有什么妨碍,为什么有私产?如此便道成为无用,不配列入德目了。即如现在的世界,凡自然界供给无限制丰富的地方,我们仍看作全人类的所有,不划作你我的私产。水与空气,虽为人所必需,没有人作为个人私产,亦没有人因为滥用了他犯了一种不道德。在土地肥沃广大,而人口稀少的国家,土地亦会不作为私产。海洋对于航运有无尽的用,便亦没有人争论海权。有时有些国家陆地太多了,足够人民的用而有余,然而水却少而难找,那时他亦会把水划作私产,但陆地却是公有。” 我们要考究私产的起原,休谟这话,自然可信。我们的祖宗,原因物产不够供给,所以发生私产制度。不过我们还要问问,物产当真是不够么?即令物产不够,私产制度可以说是聪明的救济方法么?先就物产不够方面说:我们就眼前社会上看,可以说这实在是不应该有的事。一则虽然有少数人得不着他生活所需要的供给,然而有许多人都享用得过度了,还有许多人将他剩余的物产糟蹋了,或者储蓄封闭起来了。这能说物产不够吗?再则虽然有少数人终日勤苦为人类预备需要的物产,然而有许多人完全不肯做工,还有许多人简直妨害他人做这样的工,所以物产会嫌少了。这又何怪物产不够呢?倘若物产的供给,真能满足人类最贪的嗜欲,最奢的愿望,那自然是好事。倘若仅仅不能满足比生活必需还高的嗜欲与愿欲,我们却不肯贬损些过度的嗜欲与愿望,宁愿建设或保存这相互倾轧的根源的私产,这我真不懂是如何聪明的事。 古时物质文明,既不发达,而且人类彼此不相往来,自然容易比现在感物产的缺乏。而古时人种又智识简单,不知道社会与自己的关系,亦难怪他想着私产制度是最好的解决方法。然而现在工商业教我们的物产加丰富了;经济的研究,告诉我们分配不合法是觉得物产不够分配的最大原因了;社会学诏示我们群己痛痒相关的关系了;历史又明明白白将私产制度的弱点暴露出来了。我们还要死守着不进化的思想保守那谬误的制度,我真不想这是有灵性的人类应有的事。 有人有想私产制度不仅为怕物产不够而立个分际,亦有些因防止人类的滥用与不作工,而是[有]保存他的必要。你看人类常常有流于奢侈懒惰的趋向,几多圣人贤人都不能防止他,还幸得因有私产制度,穷的不能奢侈懒惰,富的亦不敢奢侈懒惰。假如把私产制度废除了,人类必然任性妄为,一方滥用,一方又不作工。如此,社会必然要生大恐慌。这是私产制度存在最大的理由。 假令私产制度是为防止奢侈懒惰;那吗,在私产制度之下,不应该奢侈懒惰之风这样流行,就事实上说起来;私产制度,何曾能防止奢侈懒惰,不过提倡奢侈懒惰罢了。怎么这样说呢?人类在私产制度中间,不能遂他的天性自由具足的发展,仅仅为生活的压迫做工;所以他对于做工是没有兴趣的。他的做工,除了为得金钱,没有别的目的。因此他总以做工是一件不得已的事。在他为着金钱不能不做工的时候,他只是抱怨,只是懊恼,在他可以不为着金钱做工的时候,他便寻他的娱乐去了,满足他懒惰的愿望去了。世界上许多不做事的人,我们骂他好吃懒做;其实都不过是这个原因。又人在这种环境之中,他不知注意群己的关系,所以他不知道怎样不应奢侈,只是因不能奢侈或不敢奢侈而不奢侈。如此,他能奢侈便奢侈起来了。再不然,他没有将来生活的恐慌时便奢侈起来了。这所以一般人到有剩余财产时,他既不信那无来由的死道德,他便没有理由不奢侈了。弄得后来,因他们的奢侈,又引起无剩余财产的人的虚荣心,亦奢侈起来,而且不能不奢侈起来。这都是私产制度做的好事。他防止懒惰奢侈的功效在那里? 从反面看:不在私产制度范围内的,人类滥用他到什么地步呢?便就休谟所说空气与水而论,人类诚然有时不免有此滥用他,然而就大部分说,谁是有意识的滥用他呢?谁滥用他像我们社会上滥用衣服食品用具那样利益呢?社会上所以这样滥用衣服食品用具,从舒适一直滥用到不舒适的田地,从美观一直滥用到不美观的田地;这都是因为在私产制度之下,人类用这分荣辱:能这样滥用,是表明一个人富贵,进一步说,便是表明一个人勤快有用;不能这样滥用,是表明一个人贫贱,进一步说,便是表明一个人懒惰无用。照社会一般头脑不清的人看起来,富贵都是由勤快有用来的。一个人勤快有用,若不能富贵,那是不公允的事。富贵了,若不滥用,怎显他的富贵呢?我的意思,以现在的物产供给现在的人类,便包括偶然无意识的滥用,亦是不怕不够用的,因为现在人类的滥用,实在比那时我们所能想到的滥用利害几百倍。试想一个人若不靠滥用衣服食品用具以分荣辱,分富贵贫贱,分勤快有用懒惰无用,那便他们看衣服食品用具,如我们今天看水与空气一样,除了因智识短浅偶尔有些滥用外,谁愿意想今天这样忍死的闹阔,拼命的撑面子呢? 再看人在生活压迫以外,究竟懒惰到怎么田地呢?我们虽然看见人类总是厌恶工作,心想倘若把生活压迫解除了,人类一定不肯做工;然而就在我们的社会中,已经看见许多不为自己的生活奋斗的人,许多慈善的老人,许多热诚的青年,虽然做的事不能令我们十分满意,然而他们中至少有几个人完全不是为自己的生活才做工。我们更看见许多不为自己生活做工的人,感觉做工的兴趣,比为生活做工的人更深切。所以他们做工亦更肯用力。就这当中,我实在相信人类天性是好作工的,而且好作有秩序的工,这以后还得详说。 我们以为有金钱才可以鼓励工作,无论如上文所说有些不尽然的地方,而且用金钱鼓励工作,所因之而生的工作,每每只以博得金钱为目的,不一定能于人类有益。于人类无益的工作配得上称为工作么?我们社会,虽然看得许多人做工,然而仍仅够分配,或还不够分配;这其中固然因为分配有些不合当,其实许多人名为做工,并无生产,亦是一个大原因,摩尔于Utopia说乌托邦的人,每天只做六点钟的工,然而他决不至于食物缺乏。无论生活必须的或为求舒适必要的,不但足够,而且太多。这个原因,你只想别国有几多懒人,便知道了。第一,女子占人类之半,他们做很少的事;假定女子做事的,他的丈夫又常懒惰。第二,有许多成群的牧师,同自命为宗教家的人,再想那些富人,特别注意有田庄的贵族绅士,同他们那由些懒人组织的家族,他们简直是人类的装饰品,没有一点用处。再想那些强壮的乞丐,假装有病求乞的人。把这总起来,你可知道为人类作工的实在少极了。再想这些人作的工作,有几多对于人类真有效益。这里,固为我们把金钱评定一切的价值,于是发生许多无益浮华的工作,仅为扰乱或奢华才有用,假如一切做工的人,他只注意为生活的便利做工,物产将要丰富到商人无利可得的田地。假如一般做无用工作的人,都能做有益的工作;假如懒惰的人,(他们食量偏有两个工人的那吗大。)都勉强去做工;我们将想到怎样少的时间,可以将一切生活必须的,有益的,有趣味的物产,一齐供给完全;而且他们做工的时候,一定是怎样快乐。 我们参酌中国的情形,可以更具体的指说如下: (一)女子一大半不做事;女子做事的,男子常懒惰。 (二)一般自命为读书的士子不做事。 (三)富翁同他的一家人不做事。 (四)官吏的少爷小姐不做事。 (五)顾问谘议同其他奔走南北的政客不做事。 (六)娼妓不做事。 (七)僧道优尼传教士不做事。 (八)盗贼不做事。 (九)相命游江湖的人不做事。 (十)兵除了打仗外,没有正经事。 (十一)兵工厂的职员工役,除了制杀人的器械以外,没有正经事。 (十二)制火纸鞭爆纸马香烛的人,除了供给迷信男女的要求,没有正经事。 (十三)幕僚同奴仆,除了伺候他的主人,没有正经事。 (十四)制绸缎化装品一类东西的人,除了供给奢侈品以外,没有正经事。 (十五)官吏除了办官与官中间纸片么事以外,很少的力量用到社会里面。 (十六)商人除了计划欺骗以外,很少的力量用在正当的交易上面。 (十七)工人因为生活的压迫,不能十分用力做工;所以做一天的工,得不着半天的效。 (十八)社会改良家,因为在金钱制度之下,他的力量处处遇到阻碍,很少的力量能影响于社会上面。 (十九)有志气的青年,因受金钱制度的束缚,不能做有益的工,即如志向坚定的,亦消耗了许多气力与环境奋斗,才自己站得住。 这样看起来,我们是如何少的人在做工?这些人又是只做了如何少的工?什么东西教他们只能这样呢?明明是金钱制度,令他如此。我们一定要说有生产的,于社会有益的,于文化有益的,才可以说是工作;所以我们不仅仅是要人忙,最要的是要他忙于有益人类之处。我们可以说金钱实在能使人忙,却决不能使人忙于有益人类之处。岂但如此,他还妨碍人忙于有益之处呢。 由上面我们可以得两个觉悟:一是金钱不能教人类工作于有益于人类之处。二是从今天以往的世界,人类原不过靠很少的做工的人而生活,所以以后便令做工的人仍是如此的少,社会并不至有什么恐慌;何况一定不至像今天这样子。 说工作是人类的天性,恐怕有许多人不信这话。然而我们试放眼看看,社会上究竟有几个人完全能不工作呢?社会上诚然有许多人不肯向有益于人类之处工作,亦有些人甚至几于能不作工。然而这其实都是表面的现象,这其实都是由于金钱制度的罪恶。我们人人自己想想,譬如令我们一事不做,我们愿意么?现在的人,或者无事做了,要打麻雀,打扑克了,要打茶围吃花酒了,要听戏捧角了,要跑汽车逛公园了,要三朋四友谈闲天了。然而这是由于什么心理?一是摆阔架子,二是消愁解闷,三是陪朋友讲应酬,四是纵情欲。论到摆阔架子,我前面已说过,这是由于私产制度之下,以这为荣,为富贵为勤快有用的标识所致。没有金钱,谁摆阔架子呢?论到消愁解闷,这愁闷那里来的呢?有生活压迫,才有愁闷。这生活压迫那里来的呢?有金钱与私产,才有生活压迫。所以金钱与私产,是生活压迫所由来;生活压迫,是愁闷所由来,没有金钱,谁要消愁解闷呢?论到陪朋友讲应酬,这乃不正当的一种生活手段。倘若没有金钱与私产,便没有生活压迫,亦自然没人打这种冤枉主意。所以这三桩,都是金钱造成的罪恶,不足以为金钱不可废除的理由。 论到纵情欲一桩,我亦可以说这是或有的事。然而这不足以为金钱存在的理由。而且纵情欲的背后,总免不了摆阔架子及消愁解闷的意思。又每以金钱帮助他情欲的兴趣。譬如赌博,没有金钱做输赢,谁肯俾昼作夜,这样热心呢?依我的推想,当真金钱废除了,麻雀扑克一定没人愿玩;没有富贵贫贱的区别。而且人人得了具足的恋爱生活,一定没人愿宿娼捧角。假定那时间的人有些一天到黑的赛球去了,有些一天到黑的哼戏去了。然而这亦不算一回事。我们即令有四分之一,二分之一的人不做事;或者每人只做得现在二分之一,四分之一的事,亦没什么要紧。因为那时做事的人,自然不愿意做那不生产的事,而且做生产的事时,自然没有阻力,功效百倍了。疑惑的人,必定要说那时一个人将都不肯做事。其实天下几乎没有人能不做事的,不过有些做了不生产的事,有些陷溺于不正当的娱乐之中罢了。没有金钱,都自然不肯做不生产的事,亦自然不致陷溺于不正当的娱乐之中,那时人类将完全不做事么?懒得出奇的老太爷,还得时时料理些小事;天下其实那有完全不做事的人。进一步说,若能用合当的教育,教他知道工作与愉快,工作与团体幸福,团体幸福与个人幸福的关系,他何致宁可安于那无意味的懒惰,不任他那应任的一小部分工作,何况这些工作,他可以自由选择种类与时间呢。 有许多人,他可以信工作是人的天性,但是不能信作有秩序的工是人的天性。因为他觉得人都是见异思迁的。若把金钱废止了,有秩序的工将没有人做了。其实这真是一种可笑的误解。谱琴的人,虽然没有人用金钱劝诱他,他总愿照着谱调弹按,不肯乱下手指。这是什么原故?因为无秩序的工实在是太无趣味。无论何人的书室,总愿陈设得干干净净,这亦不是因为可以得金钱的原故,实在不如此做,自己心里不舒畅。一般儿童的游戏,总不愿无目的无秩序,这亦岂有赚钱的心思在内。总而言之,这都证明人类并非为金钱才肯爱秩序,爱系统,而自因世有金钱,人类不能照着自由意志选择工作,而且各种工作互相隔离,这实在是使人类发生不应发生的好奇心的原因。许多泛滥百家的人,到以后常成就了一个专家,实在因为只有有秩序的工作才有兴味,这岂是金钱所趋[驱]使。我们胡乱的做了事几天,便觉昏头昏脑,把一天照着自己规订的做,自然神爽气清。这岂亦是因为金钱的原故。 学生每每不喜正课,爱看杂志,其实看杂志不是一样做事么?然而因为是比较自由些的工作,便比较的喜欢他些。所以一个人不喜欢不自由的工作,正证明不自由的工作的不应该,并(非)人类天生的不愿工作。又一般人做零碎的功课,远不如成天成夜的看小说乃至一门功课有兴趣。其实看一本书,做一桩事,照我们想,岂不是比较无味的事。然而因为是比较有秩序的工作,便比较的喜欢他些。所以一个人不喜欢无秩序的工作,正证明无秩序的工作的不应该,并非人类天生的不愿工作。 人倘若不为自己的生活压迫着去做工,那做工是快乐,不是痛苦。所以我们第一件事是要解除人类生活的压迫,那便是要废金钱。若人类定要受金钱的束缚以生活,依我看不如任人类灭种的好。若怕废了金钱人类不作工,不作有秩序的工,我想简直是不必介意的事。热心人类乃至自己幸福的人,把这些话仔细些想罢。 载《时事新报》副刊《学灯》 署名:恽代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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