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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段

  节气交了立冬,鸭绿江上见了霜。喜事一天一天逼到跟前,姚大婶更忙了,天天活像个陀螺,滴溜滴溜乱转。讨厌的是死美国鬼子,简直存心捣乱。姚大婶时常觉得耳朵一鼓一鼓的,有点震动。黑夜朝江南岸一望,天边影影绰绰透出片红光,都说是炮火,看样子,敌人是逼到中国大门口了。鸭绿江上空三日两头出现美国飞机,打着盘旋,飞的贼低,好不好就扫上一梭子,丢下一串炸弹。

  人们清清楚楚看出局势的严重。说不定今天明天,他们辛辛苦苦建设的工厂、学校、住宅、商店会落上炸弹,炸成灰烬;他们家庭骨肉的生命财产会受到危害,葬送到敌人血淋淋的魔手里去。炮火逼到中国大门口,也逼到每人家门口。工人、学生、商人,只得忍着痛,离开他们一手经营的城市。城市空了。原先最热闹的街道,两边商店都关了门,半天不见一个人。一到天黑,全市漆黑一片,再不见往日的繁华灯火了。

  姚大婶有点发慌,更急着嫁出闺女去。早一天嫁出去,早一天省心。姚长庚的行事越发叫姚大婶不趁心。这些日子是什么鬼缠住男人,夜夜要熬到黑灯瞎火才回来。有时干脆到外头隔宿,害得姚大婶等一夜门子。第二天见了面,姚大婶本想吵几句,一见男人的脸色黑沉沉的,好像老阴天,便背着脸悄悄咕哝说:“谁惹你啦!”

  姚长庚满肚子心事,憋得透不出气来。风声这样紧,他眼睛看的,耳朵听的,没一件不叫人气愤,时刻像揪心一样想:“难道说我们就这样任凭人搓弄么?”

  细想起来,他半辈子里不是风,就是雨,不是血,就是泪,才过了几天好日子。这几年,好不容易抬起头,他起早爬晚,操心受累,从来没松劲。他明白:每一锹土,每一把力气,不为别的,都是为建设劳动人民的好生活。生活才开头,谁能坐着让人毁坏自己的建设呢?

  姚长庚段上顶要紧的是鸭绿江桥。他得好好看守着桥,特意挑选了批人,在桥上临时编了个党的小组,日夜巡逻,自己也一天去几趟,亲自掌握。这时可巧接到分局工会的号召,要大伙编土篮子,编大筐子,好送到朝鲜,援助朝鲜铁路工人抢修线路。这就更对他的心思。他亲自带人上山割荆条子,黑夜空闲,领着头编筐子。他那两只大手看起来又粗又硬,手背的青筋暴起多高,十根指头却像绣花针一样灵巧,编得又快又好。工人们围着他坐了一屋,都跟他学。姚长庚的兴致变得特别高,一面编,一面麻搭着眼皮,给大伙讲些早先年关东山挖参、打熊瞎子的故事。

  姚长庚在段上天天这样,从来没给老婆透过一句话。告诉老婆做什么?男子汉要像个男子汉,老婆算什么,还能绑到老婆的裤腰带上!

  对女儿就不一样了。姚长庚爱女儿,有东西分给女儿吃,一天不定望女儿几眼。可是从小到大,他没摸过女儿的头,没对女儿说过一句体贴话。姚大婶有时恨得咕哝说:“这个人,心是石头做的,没点情义!”其实姚长庚的心有血有肉,只是不愿意掏给人看。一个男人家,做什么婆婆妈妈的,做出些温情蜜意,也不怕难为情?他把他的欢喜,他的痛苦,都藏到心里去,从来不露。

  女儿近几天的神情挺不对头。这丫头是怎么回事,懒懒散散的,动不动发烦?书也看不下去,常常孤零零地坐在一边,擎着书出神。有时拿眼望她爹她妈,像是有话要说,姚长庚一瞅她,她又低下头,假装看书。

  姚大婶三番两次问女儿道:“你觉着怎么样?是不是不自在?怎么饭吃的也不香?”一面伸手去摸女儿的头。

  姚志兰一甩脑袋,怪不耐烦说:“谁不自在?人家不想吃,还能强咽?”惹得她妈唠叨半天。

  这天早晨,姚大婶像往常一样,怕耽误他们父女上班,天不亮爬起来,点着灯做饭。饭做好,扫扫地,摘下窗帘望望天。天挺晴朗,满地草都黄了,草梢上沾着层霜花,冬天来了。

  姚大婶自言自语叨念说:“还剩三天了。再住三天,喜事一办,我才不瞎操心呢。”

  姚长庚吃了饭往段上去,走到半路,看见道岔子上停着列车,车旁边蹲着许多战士,十几个人围一圈,狼吞虎咽吃早饭。这些战士可怪,穿的都是纳成长格子的偏襟棉军装,没有红五星帽花,也没胸章,压根不是我们解放军。姚长庚犯疑,放慢脚步,留心听他们谈些什么。

  一个战士结实得像小炮弹,盛了满满一碗饭,亮着大嗓门说:“可着肚子吃呀。这还是今年新打的高粱米呢,你闻闻多香!”

  另一个厚嘴唇的战士慢慢说:“晚走几天,咱们种的谷子也就收了。这一年习文练武,忙里偷闲种了十几顷地,眼看谷子熟透了,谁知老美不让咱收,撇下满地的庄稼,可不可惜!”

  小炮弹咯咯笑起来:“说你农民意识,多想不开。庄稼熟了,终归有人收、有人吃就行了,你操那个心干什么?古语说:前人种树,后人歇凉,咱们是专管开荒下种的。”

  正谈着庄稼,不知怎么,话头转到各地出产上。一引开头,战士们七嘴八舌的,谁都认为他家乡出产的东西最好。这个夸口说河北大平原的小麦像海浪,一眼望不见边;那个赞美江南的青山绿水,吃不尽的稻米鱼虾;第三个又谈起山西煤那个多呀,刨开地面就是,永远不愁烧的。四川人摆龙门阵摆出“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东北的战士便拿出树林子一样的大工厂了……

  姚长庚素来心细,从话口里,已经明白几分,眼看着那一群一群结实朴素的小伙子,说不出地喜欢,肚子里想:“这些人啊!……”再也找不出一句恰当话。当时他还不知道这就是全世界和平与正义的化身,这就是我们英雄的中国人民志愿军。

  有人从背后赶上来,拍拍他的脊梁,跟他打招呼。姚长庚回头一看是局里的秘书,叫金桥,原是朝鲜人,早年来到延吉,落了户,入了中国籍。可怎么他也穿着那种怪军装,跟那些战士一样。

  金桥笑道:“你不认识我么,看什么?我参加志愿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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