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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长庚问:“什么志愿军?”

  金桥说:“援朝大队呀。我们铁路工人组织志愿军了,要过江去。队长兼政委就是武局长——武震同志。你也不报名去?”

  姚长庚可是头一遭听见,笑了笑,也没多说,和金桥分了手,走不多远站住脚,望着地皮出了会神。

  这晚上,他回家回得早。一连多少天熬夜缺觉,筐子编完,想早点歇歇。一进屋,只见老婆不知为什么正骂女儿。姚志兰伏在桌上,嘴巴搁在手背上,眼泪汪汪的,鼓着腮帮子跟她妈呕气。

  姚大婶一见姚长庚,好像得了救,尖着嗓子说:“你管管你的宝贝闺女吧,气死人了!我从小擦屎抹尿,喂汤喂奶,好不容易把她养大,不说好好孝顺我,专会兴风作浪,惹事生非,把我往泥窝里踹!我哪辈子造了孽,你给我丢人现眼,打嘴现世的,叫我有什么脸见人!”

  姚长庚心里一跳,也不明白原委。老婆又囔道:“都是素日你爹把你惯的,越惯越不像样!衣裳嫁妆都预备齐全,眼看要办喜事了,你可倒好,说声不愿意,不结婚了。这也是闹着玩的事情不成?管你援朝不援朝,不许你去!先结婚是正经的。”

  姚志兰噘着嘴直嘟囔:“不结,不结,我偏不结!”

  姚大婶气得骂:“你不结我揭了你的皮!你不要脸,你妈还要脸呢。世上哪有这种野闺女,要造反了!”

  今天光惦着结婚,姚志兰才觉着没脸呢。这些天,她跟大家学习了美国侵华史,弄清了美国的野心。人家说的做的,都是关乎抗美援朝的事,自己倒要结婚,还叫个人?近几天就为这个,弄的她心神不定。再说电话所那帮女电话员,尖嘴嚼舌的,老拿她和吴天宝取笑,也叫她受不了。就中有个小朱,顽皮乖巧,专爱揭人短处,挑人长相,一说话,撮着小嘴吧吧的,活像只小家雀,顶不饶人。

  今儿早晨姚志兰去上班,小朱跟人在楼人唧唧咕咕说话,看见姚志兰换了件新袄,歪着头横端量、竖端量说:“哟,可会打扮啦,怪不得说人是衣裳马是鞍,越来越俏。你打扮给谁看?”

  姚志兰翻了她一眼,红着脸说:“你不用兴头!再兴头,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小朱吱吱吜吜笑着说:“我倒不会忘,有个人可要忘了。今儿姓姚,明儿又姓吴,到底姓哪个好?”说的同伴都笑了。

  小朱又故意问道:“小姚啊,你是一定参加援朝大队的了?咱落后,又不够格,可不敢跟人比。”

  姚志兰又臊又急,把小嘴一闭,扭头走了,当时在电话所报了名,还是头一名。

  姚大婶一听可炸了,说完硬话,又说软的:“我知道你眼里没有你妈,不过你妈到底多活了几岁,吃咸盐也比你多吃几斤,你也该先问问我呀。你光说走,要是真走了,天宝向你爹要人,叫你爹拿什么话对答人家?”

  姚长庚问道:“天宝的意思呢?”

  姚志兰鼓着腮说:“我不知道。他跑车去了,我写了封信给他。”

  姚大婶忙问:“你写了些什么屁话?”

  姚志兰应道:“我跟他挑战,看谁先过江。”

  姚大婶一拍炕席说:“你听听,这丫头简直疯了!现放着好齐整的日子不过,没听说一个黄毛丫头也要去打仗,这不是存心作死!”

  姚长庚瞟了女儿一眼,觉得心头特别温暖。女儿算有志气,一想到女儿也许要离开自己走远了,又有点不是滋味。他想对女儿说点什么,却只哑着嗓子说:“天不早了,你去睡吧。”

  姚志兰回房后,姚大婶掉下泪说:“自从我来到老姚家门子里,一年到头,从早到晚,上炕针线,下炕锅瓢,哪享过一天安生福。总算老天有眼,熬到今天,实指望能过几年太平日子,这个小冤家偏不省心,处处跟你作对。我已经瞎了一只眼,还要我再瞎一只不成!”

  姚长庚躺在炕上,闭着眼慢慢问:“你的眼怎么瞎的?”

  老婆说:“莫非说你不知道,还用问!还不是哭你那两个儿子哭瞎的!”便哭着数落说:“我那孩子呀,你们的命好苦啊!平白无故叫日本鬼子抓去,也不知卖给哪家炭矿,是死是活,到于今没有音信!要是有你们在跟前,你妹妹愿到哪去到哪去,跑到天边海外我也不管。”

  姚长庚叹口气说:“嗐!过去的事,提他做什么?你愿不愿意你闺女再叫美国鬼子抓去,当驴当马给卖了?”

  老婆说:“那怎么会呢?美国鬼子在朝鲜,隔着条大江……”

  姚长庚冷笑一声说:“隔着大洋大海还来了呢!一条江能有多大,一迈腿就过来了。”

  老婆道:“你说的倒容易,他敢!”

  姚长庚说:“要都像你这样,净顾自己,你看他敢不敢!街里的情形,你不是不知道。你口口声声说好齐整的日子,要都坐着不动,明天一睁眼,天就塌啦!”

  老婆又辩驳一回,辩不过,擦着泪说:“你的话自然有理,我也不是不懂。偏我就一个闺女,叫我怎么舍得?就是要去,也该先结了婚,等开春天暖和了,再去也不晚哪。你明儿不好去找武局长,跟他提提?”

  姚长庚哼了一声,翻身朝里躺着,不再吱声。一时又睡不着,心里直打主意。将近半夜,还听见老婆哭一回儿子,骂一回日本鬼子,埋怨一阵闺女不听话,最后咬牙切齿咒起美国鬼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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