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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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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阶级的爱 不发寒热时,董长兴的神智挺清醒,只是不能动,更懒得说话。深更半夜不合眼,夜夜听见大群的狼嗥,抢着吃山沟的死人,吃红了眼,有时大月亮地,也敢闯进工人区里,前爪扑上窗,把嘴伸进工人的家来。越到夜静,左邻右舍的大人小孩唧哇乱叫,一会就有女人一声天一声地的哭着亲人。董长兴不禁要想到自己的身世,离乡背井,拉家带口的,眼前病得下不来炕,万一有个好歹,剩下他们娘俩怎么弄?一个老人家,受苦受难,心上磨得起茧,归期落得这样惨,思前想后,忍不住一阵心酸,籁籁地淌下泪来。 起初,一早一晚,贾二旦也不让他安生,常在窗外尖着嗓子骂道:“真背幸,辛辛苦苦一个月,到头分不到钱,还得喝西北风!组里也不像个组了,东倒西歪的,简直是jiba毛炒韭菜,乱七八糟!别拿死降着人,又不是什么宝贝,有鼻子有眼的人,天下还不有的是!要死快死,好倒地方给旁人!” 一来二去,慢慢地不大骂了。董长兴幸喜没人噪聒,心里可寻思道:“那个刻薄鬼莫非是吞了浆糊,粘得张不开嘴?” 殷冬水招着庆儿娘迈进门时,董长兴又在流泪,一时有点难为情,拿鸡爪子似的黑手抹干净泪,苦笑道:“你看我越老越不成材了!也不知怎的,动不动就好哭!” 殷冬水拿右手揪住肩膀上的米袋子,一哈腰撂在地上,拿胳膊往低脑门子上一擦说:“他娘的,剩下一只手,做事到底不灵了。”一回身又说:“大叔,你也不用过意不去,这袋米是买给你和我兄弟的。我孤人一个,这两年勒紧肚子,好歹攒下几个钱,今天总算用得着了。” 董长兴一阵感激,背过脸说不出话,他女人小声哭道:“多亏大哥操心啦!人到这地步,也说不出旁的了。这也是天数,赶上这个灾难,只好听天由命吧!” 殷冬水揪着破袄襟擦擦胸膛上的红汗,又忽打忽打地搧着风,亮开大嗓门说道:“什么天数?我再不信这一套了!你就是说的黄河水倒流,我也不信了!要说是天数,为什么日本人不死,偏偏就是咱们出苦力的该死!依我的歪看法,这都是几年来肚里无食,身上无衣,劳累过分,一下洞子再受些阴寒,才熬出这场大病大灾,旁的都是假话!” 董长兴闭着眼,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冬水,你说的是……我一辈子做事,一步迈出去两个脚印,心胸放的正,几时亏过人?不该把我往死路上挤!……” 殷冬水一歪身坐到炕沿上说:“大叔,放宽心吧!人往高处想,水往低处流,等你病好了,咱们回家去。……”可是又即时改口悄声道:“不过我真等不及了,打算就走呢。” 董长兴从枕头上抬起头道:“他们放你走么?” 殷冬水把大嘴一闭,又压着嗓子说:“腿是我的,他们管得着么?丢了一只手算了,不能把命再丢在这。组里有些人,也都想跑。” 董长兴颤颤哆嗦地伸出手,使劲抓住殷冬水的手背,好半晌才颤着声说:“跑吧,趁着翅膀没断,赶早跑吧!……你大叔算是完了,再不能活着见到家乡人啦!……记着我的好处,忘了我的坏处,咱们二位这世有缘,来世见吧!” 殷冬水心里好惨,咽了口唾沫,不能出声。 已经是晚半天,工人下了班,只听贾二旦在外面尖着嗓子叫道:“埋人去啦!‘老虎科’叫埋死人去啦!” 殷冬水便骂道:“这小子,太没人味,病人死活不管,光知道顶着死人的名字,报虚名,吃空钱,下自己的腰包。” 贾二旦又在外面指着名叫道:“殷冬水,殷冬水,埋人去啦!──这家伙,也不言语一声,就旷半天工,钻到他娘的肚子里去了不成?” 殷冬水提起嗓子回骂道:“你吃了屎不成,满嘴不干不净的,混骂大街!老子就在这,别当我也怕你!”一边气虎虎地往外走,可是个子大,忘记低头,一下子碰到门框子上,痛得直揉头。这一下倒想起件事,连忙回过身说:“他娘的,正经事没办,倒气昏了!这有两粒牛黄解毒丸,刚给大叔他们掏换的,人家说治这个病顶灵,留着吃吧。” 说着从怀里摸出个纸包,递给庆儿娘,一掉腚又走了。 十一 茫茫的夜路 这天黑间,月亮滴溜圆。正当半夜,一小股人摸出工人区,顺着一道陡坡溜到沟底,悄悄地偷下山去。一起是十个人,被窝卷成长条,斜捆在身上,有的后腰上还绑着个破包袱,手里一律提着根镐把子。领头的是殷冬水,闪着个大身量,脚步总不能放轻,往往踩得石头响。后尾都是本组的光身伙友,脆萝卜嗓子也在里边。死逼到头上,谁不想跳出死地?三言两语,彼此透露心事,又一商量,就在今黑间觑个空,搭着伴奔下山去。 月亮光白哗哗的,满山的灯火好像褪了色,也好像比往日稀落了。这股人掩掩藏藏的,一路小跑,快到山脚时,影影绰绰地瞭见前面有一座炮楼,枪眼里透出灯光。 殷冬水收住脚,悄悄喊道:“这边来,这边来!”领着大伙爬上个斜坡,翻出了沟。 满地都是大秋,正待收割。伏里雨水缺,庄稼人又不断地得给日本人修路,摊差事,难得细锄草,庄稼便瘦得可怜,四处全露地皮。殷冬水领着大家插在庄稼地走,奔着宣化那个方向。从谷地钻进高梁地,高梁地又钻进豆子地,才认为摸到正路,不曾想走到个断崖上。 脆萝卜嗓子叫棘子挂破腿,嘟囔道:“这是往哪走啊?瞎闯一阵,走的就不是路!” 殷冬水拿镐把子拨着庄稼,一边走,一边说:“管他是路不是路,碰碰再说。” 转来转去,殷冬水也烦了,把镐把子一摔,爽神坐下去,赌气道:“歇歇再走吧。看起来方向不错啊,怎么老摸不着正道?” 脆萝卜嗓子朝后望望,还瞭得见红石山上的几点灯火,就发急道:“也不知道天什么时了?顶多才跑出十里地。万一日本人撵来怎么闹?” 殷冬水大声大气道:“撵来就干!下山以前,大伙不是讲的明白,一个人一根镐把子,要是来追,豁出去拚了,也不走回头路!不是我吹牛夸口,别看我缺胳膊手腿的,来个三对五对,还不放在眼里。只要天亮赶到宣化,一上火车,天大的事也不怕了。” 脆萝卜嗓子忽然指着远处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原来是辆汽车,亮着灯光开过来。大家慌得急忙躲到庄稼里,灯光却慢慢转了方向。开过去了。 有人喘了口气道:“这准是从龙关往宣化开的,不知又有什么急事?可也巧,咱们正摸不着道,原来在那。” 大家连忙整整行李,迈上大道,顺着一铲平地放开脚步。原先那个焦急心慌啊,这会子恨不能一步迈到宣化。风露更大,庄稼散出股青味,各人都想起家,恍惚闻到家乡的土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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