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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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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叫了三遍,月亮偏到大西边,满地乱摇着庄稼影子越来越淡。白天和黑夜仿佛只隔一条门坎,跨过这一步,天就亮了。他们赶得口干舌燥,浑身发粘,来到一个小村,可巧有家干饼子铺,刚开门。大家正要找水喝,从东又开来辆汽车,碾得尘土飞扬。殷冬水瞪了大伙一眼,迈步想跑,汽车早闯到跟前,车上有人大声喝道:“不许动,谁动就打死谁!” 两挺机枪架在头一辆车上,正瞄着大家。杜老五伺候着广岛小队长立在车上,自卫队和日本“大部队”纷纷跳下来,一阵撕打,把十个人全都绑起。 一回矿山,杜老五马上保出脆萝卜嗓子等九个人,好言好语对他们说:“我这个人就是心软,你们可以对不起我,我可不能对不起你们。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无非错听了姓殷的一套胡话,一时糊涂上当,往后可得规规矩矩做事,再闹出漏子,就怨不得我了。” 殷冬水真像犯了滔天大罪,五花大绑,立时捆到沙子地地牢去。半个月后,工人们早晨上班,路过满寿山,发现“老虎科”前搁个小木笼,里面摆着个人头。那头的肉皮叫药水泡得白里透青,脑门子很低,玻璃似的眼睛半睁半闭的,大嘴却闭得紧紧的,带着种激愤不平的神气。 认识的人失声叫道:“哎呀,这不是殷冬水么?” 可不是。杀鸡给狗看,他被认做八路军,竟叫日本兵拿机枪打烂下身,又绑到柱子上,练习刺枪,直到全身都烂了,才割下头,挂在这里示众。 十二 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正是一九四四年。吹上几阵东风,红石山上各色各样的花草都冒了头。黄玫瑰开得最早,香喷喷的,遍山遍野都是。工人区的石碓臼里积的雪都化成水,几只山鸦雀落到碓臼边上,尾巴一跷一跷的,枪着跳进雪水里,亮开翅膀,头往水里一扎,翅膀拍打着水,洗起澡来。 董长兴的心一点都没苏醒。去年爷俩病时,庆儿吃了丸药,再加上他娘侍候得熨熨贴贴的,躺了二十来天就好了。做爹的到底老了,从秋天躺到冬天,冬天又拖到春天,刚好点,别做事情,做事别累着,别撑着也别饿着,更不要焦急,一焦急,那病也就犯了。就这样,时好时犯,整整拖了半年,拖得老头子只剩下一把瘦骨头。 殷冬水的死信传到老人的耳朵时,他一天没吃饭。殷冬水是他近邻,又是他从小摸着头长大的,死得这样惨,哪能不伤心? 节气一改,庆儿娘心里又存了点指望,天天辨别着男人的气色,悄悄想道:“病怕春秋雨季,开春没添病,也许不要紧了。” 土窑外下起雨来,沙沙的,一阵松,一阵紧。顶到半夜,庆儿才推开门进来,浑身湿淋淋的,又是红汗,又是泥水,乏得什么似的,一屁股坐到炕上说:“饿坏我了!快给我点吃的罢,娘!” 他有十七岁了,一半像大人,一半像孩子,身量才拔起来,脖子显得很长,劳累得又瘦,只剩一对大眼,挂着帘子似的红眼睫毛。他娘连忙拾了一碗红高梁面窝窝头,递给儿子,站在旁边看着儿子狼吞虎咽地吃,一面问道:“今天怎么回来的又是这样晚?” 庆儿塞得满嘴是干粮,呜噜呜噜说道:“还不又是紧红。日本要指着数要我们四百吨红,出不齐,只好打连班,下雨也得干,熬得大伙又乏又饿,骨头都断了!” 庆儿娘又像哭似的说:“真作孽呀!咱们这些人前世做了什么损德事,落在这里活遭罪!就不会有个活神仙,下来救救咱们!” 满寿山忽然拉起汽笛来,又急又尖。…… 起根只当是下夜班,没人留心。可是汽笛一个劲叫,隐隐约约还有枪响。庆儿撂下吃的往外就走。天空一片乌黑,雨下得正急。工人们差不多全起来了,胆大的打开门,出来探望,互相问道:“哪里响枪?”谁也摸不清,只听见这个山头也放,那个山头也放。汽笛忽然断了,满寿山一带灯火全灭,黑古隆咚的,人又叫,枪又响,乱做一团。 杜老五黑地里慌慌张张嚷道:“快进屋去,准是土匪来砸明火! 贾二旦也尖着嗓门骂起大街来:“王八蛋操的,你们是死人不成?还不去关电网的门,好合闸!” 可是没等通上电,电网外一阵脚步声,一大伙人影早从入口处涌进来。当头的影子又矮又壮,像个小孩,领的路一步不错。好几条嗓子齐声喊道:“老乡,咱们是八路军,不用害怕!” 工人们大半没见过八路军,光看见日本人把八路军画成蓝靛脸,红胡子,还有犄角。他们未免惊慌,赶紧往家跑,砰砰磅磅乱关门。庆儿头脚进来,二脚就闩上门,赶忙拧灭电灯,喘嘘嘘地说:“他们到底来做什么?” 半空响了雷,打起闪来。雨地里又是人跑,又是人叫。庆儿娘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去,衣裳扫在锅台上,哗拉一声,几个碗跌得稀碎。 就在这时,有人跳到窑门前,一边捶门,一边叫道:“开门,开门,赶快开门!” 窑里的人都噤住声,动都不敢动。 门外叫得更急。董长兴的精神一震,觉得嗓音好熟,再一细听,骤然撑起半个身道:“庆儿,快开!” 门一开,黑影里闯进来的是胡金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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