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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儿闭着眼,糊里糊涂的,一味地摇头。天亮以后,他安生点,睡了半天,又醒了,要吃东西。他娘从锅里拾了碗烂山药蛋,剥光皮,喂一个到他嘴里。他嚼了嚼,哕了一口,都吐出来,呻吟着说:“娘,我吃不下!”

  他娘这一阵寒心,扑落落掉下泪来。除了山药蛋,即使翻倒土窑,也刮不出半点旁的吃食。,她活到四十,跟前只这块心尖上的肉,剜出她的心,也要救活他。就咽下口泪,对儿子悄悄说道:“庆儿,你耐一下心,娘给你找好吃的去!”一边抹着泪,赶到杜老五家里去,没开口,先流下泪来道:“行行好,你给上‘老虎科’说一声,开点白面票吧!我那孩子病啦,顶到脚下,连口汤水也没喝!”

  杜老五挂下驴脸道:“呃!庆儿又歇班啦?你们家那两个人是怎么回事,三日打鱼,二是晒网,这又不是在你们家里,怎么这样随便!”

  庆儿娘拿袖口擦着泪,低声下气道:“我也知道歇班不好,谁想到他就病了。先求组长借点面,以后病好了,叫他补多少工都行。”

  杜老五瞟了她一眼,望着贾二旦说:“你听听,不上班,倒要借面,净是他们的便宜了!一些臭苦力,也都长嫩了,这个病,那个病,光我们组里,两天就躺下四五个。”

  全山病的还多呢。有的害热病,多少日子水米不沾牙;有的害血伤寒,鼻子淌出一大滩血,传染的顶快;也有结火太大,拉不出屎,尿不出尿的。工人们都怪山药蛋,“老虎科”传出话来说:过三两天定准发面。面当真发下来了,灰不溜丢的,夹着杂七杂八的黑皮,原来是黑豆面。刚吃上一顿,许多人拉起稀来,有的转成痢疾。言语没腿,走的可快,全山很快都耳闻一件事:日本人怕吃了黑豆面不消食,特意在里边掺进黑白丑(一种吃了就泻吐的草)。灾病一流行,矿山的日本医生平野闹不清是什么病,不论男女,抓到人就按倒,把根两三寸长的玻璃管插进屁股眼里,抽粪验病,吓的工人见了就跑。

  庆儿害的是热病,从早到晚昏迷着。这天傍黑,他爹拖着个病身子从活地回来,老两口悄悄地守着儿子。听着儿子喘气的声音,半响半晌,女人终归忍不住,抽抽搭搭哭道:“咱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了么?连点能吃的东西都不替他弄!”

  董长兴闷着头不响,眼珠死挺挺的,转都不转。好半天,他喘了口气,抓起菜刀掖在怀里,颤颤哆嗦地拉开门,走到外面去。女人吃惊地叫道:“你做什么去?”他早走远了。

  约莫过了两个钟头,董长兴才跌跌撞撞走回来,回身关上窑门,又顶上根大栓。他的全身沾着露水,满头冒着汗珠,气色很不定。庆儿娘吓得紧盯着他,只见他走到锅台边,从怀里掏出菜刀,又掏出一大堆新割的高粱穗,一面喘嘘嘘地说道:“我活这么大年纪,柴火棍也没沾人的,于今逼得我去偷!庄稼主弄点庄稼,那是容易的?要不是走投无路,我姓董的一万辈子也不干这种寒伧事!”说着掉下几滴眼泪。

  两口俩立时偷着摘高粱,提心吊胆的,就怕碰上特务或是自卫队。摘了一些,在锅里熬成粥,先舀了一碗给儿子。庆儿闻见饭香,半睁开眼,在娘手里喝了两三口,便摇摇头不吃了。做娘的禁不住悄悄哭道:“唉,这苦日子,几时才能熬到个头,倒不如死了好!”

  董长兴瘫在炕上,半点也不想吃。

  九 死亡线上

  庆儿没好,他爹又跟着害起热病了。炕上躺着两个病人,忽冷忽热,整天昏迷不醒,全靠庆儿娘招呼。一发高烧,老头子仰着脖子,胡子挂着粘痰,含含混混地乱说胡话。庆儿闹得慌,翻来覆去,顺着嘴乱说:“回家去,回家去,我要回家去!”……”发起冷来,这孩子便直着嗓子嚷:“嗳哟嚎!嗳哟嚎!”一下子就厥过去。

  庆儿娘日夜不脱衣裳,伴着病人悄悄地哭,心里又焦急,憔悴得黄皮骨瘦的,好像拿栀子水洗过脸,本来没病,也带上五分病了。爷俩都不挣工钱,一天一天,家里绝粮了。长兴清醒点,喝口白水,像是个馋嘴的孩子,哼哼着说:“嗳,要有口米汤喝多好!我就想口米汤喝!”

  可是从哪弄呢?庆儿娘还是昨天晌午吞了几个半生不熟的烂山药蛋,顶到脚下饿着肚子。人穷志短,爽性抹下脸,出去讨口饭吧!碰巧能要点米汤,也说不定。就端着个破碗,走到外面来。

  区里的光景竟大变了,死亡统治着全山。四下静悄悄的,难得遇见个活人。就是遇见个把人,也只剩下副骨头架子,走路摇摇晃晃的,快进棺材了。前沟后沟,扔的满是死尸,有的卷着破席头,有的光着身子,死尸的臭味熏得人恶心。要哭么?哭吧!哭几回也就没劲了,不哭了,活着的人还得活呀!

  庆儿娘拿手扶着墙,走几步,歇一会,挨到一家门口,朝里伸着个破碗,有气无力地小声说:“行行好吧,乡亲们,有剩饭赏我一口!”可是,这家门口摆着死人,那家炕上病倒好几口,第三家的病人快要断气,娘们小孩正围着凄凄惨惨地哭。自己都顾不了自己,谁还能分心可怜旁人。庆儿娘直着眼,时常不小心,一脚踹着人家墙根放的死尸,绊个斤头,哄起大群的金头苍蝇。她也不在意,竟像叫木头绊倒一样,爬起身又走。

  走过几栋房子,耳闻到有人呜噜呜噜地叫,不知噪闹什么。她顺着叫声走去,转了个弯,来到一所大工房前,只见那个日本医生平野嘴上蒙着白口罩,手上带着白手套,正在发脾气。他专管工人区的卫生,打从流行病发生,显得格外关心,天天来查房子,一来便大呼小叫,有时嫌工房龌龊,不管刮风下雨,高低也要这家把病人挪到门外去,打扫屋子。病人死了,他却整一整口罩,掉开脸骂:“谁叫你们不讲卫生,病了又不吃药,统统死了活该!”

  这当儿,平野离大工房站得远远的,嫌口罩不紧,又拿手捂着鼻子嘴,指手划脚地叫道:“传染病!传染病!快快抬出去埋了,好封门!”

  就有个跟来的中国职员跑到各家门前嚷道:“埋人去,埋人去啦!”

  庆儿娘倚着墙,茫然地望着大工房,只见里边对面两铺大炕,排满了人,全都伸着腿,光着脚,直挺挺地不动。屋角带有四五个死尸,堆在一起,像是柴火。原来一屋子人都害热病死绝了。

  那个职员白嚷一阵,嗓子都哑了,跑回来喘道:“真没法子,全区都跑遍了,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活人!能动的早上班啦!”

  平野指一指扔在各家门前和山沟里的死尸,又呜噜呜噜叫道:“这些怎么也不埋?昨天不是告诉了要埋么!”

  那个职员说:“昨天死的都埋了,这都是今天新死的。”

  平野就像和谁赌气,恨恨地道:“死吧,死吧,中国人死光了没关系!”

  庆儿娘寻思平野是“老虎科”的人,也许肯借点粮食,救救他们一家三口,便走过去跪下磕头道:“掌柜的,发发慈悲吧!我家里有两口病人,一天没生火了!……”

  平野一扭头,掩着鼻子倒退几步道:“臭死了,给我滚开!”连忙跑了。

  庆儿娘跪在地上,披散着头发,两眼直瞪瞪的,再没有力气爬起来。她心里空落落的,各种念头都断了,只觉得周身软绵绵的,一点一点瘫化下去。这都是命,听凭命摆弄她吧!背后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人压着嗓门唤她。她听见了,可像在梦里,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来的人俯到在她的头上,连声问道:“大婶,你怎么啦?呃!你怎么啦?”

  她拨拉开头发,抬起眼,看见殷冬水站在跟前。殷冬水敞着胸膛,满脸是汗,右手叉着腰,肩膀上扛着个挺沉的口袋。他也不等回答,性急地问道:“大叔他们好点么?我刚从乡村买回点米,就怕碰上混帐的自卫队,说是犯私,给我没收去。走吧,赶紧回家去吧!”

  就扶了他大婶一把,搀她起来,两个人东张西望地溜回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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