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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我是三妹,”梅瀛子的声音:“我已经在费利普医师处挂了号,你马上来吧。”

  音乐很噪,人声很杂,好在我也不必多说,我挂上电话,那时还有人在叫:

  “新郎新娘来了。”

  门口厅旁都挤满了人,我也过去,在人丛中,我看见新郎新娘进来。

  新郎是一个很瘦长的青年,背有点驼,穿一套蓝袍黑褂,面目不俗。新娘是一个丰满的少女,脸是圆的,眼睛是圆的,身材中等,可是腰部过肥,一套礼服不美,更显得她有点臃肿。

  “假如那是史蒂芬与白苹……假如那是史蒂芬与白苹……”我这样想着就离开人丛,叫茶房算账,自己径奔到楼上。我坐到梦中史蒂芬太太坐的位置,(那里不是沙发,是一把板椅,)我心里浮起说不出的感伤,我希望灵魂不灭,希望阴间正如阳间,我要迷信,我要知道我梦里的消息都是真的,让我的幻觉看到潇洒活泼健康的史蒂芬同苗条美丽爱娇的白苹在云端结合,我们为他们祈祷。──

  茶房进来,我付了账,像逃难似的,匆匆下楼,挤过下面喜事的场面,我头也不抬就走出门外。到马路上,我看到阳光,看到来往的电车,车内的人,看到铺子,铺子里的货物,熙熙攘攘的世界依旧在进行,而我好像是曾在那里脱节过,好像隔世一样,觉得一切都是新鲜。我跳上洋车,左顾右盼,我不禁自问,白苹的死亡于这世界竟毫无影响吗?

  我雇洋车到新世界,转坐三等电车到戈登路。于是我走到费利普诊所,这是我第三次的过访。

  我走上楼,看到电梯上的钟正是十一时十分,我知道上午是费利普出诊的时间,门诊在下午两点开始,那么一定是没有外人的。我在他门口轻轻敲门,门开了,是梅瀛子。

  “梅瀛子!”我不觉惊异地叫出,好像我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见到她一样。

  这因为她已经完全改了装,一件灰银色阴藏着蓝红方格的旗袍,闪出点点的亮光,蝉翼的丝袜配着灰色鹿皮的胶底鞋,头发烫成螺式,刘海卷在额前,但耳叶上还戴着慈珊的耳环,这褪金的银环,也被配衬非常华贵与调和了。一阵旧识的香味袭击我。她在我进去后就关上门,于是透露着我似乎久已生疏的笑容说:

  “又是一段人生!”

  她挽着我的臂膊进去,费利普医师在里面,他迎着我,庄严而诚恳的同我握手,梅瀛子说:

  “你也换换衣裳吧,都为你预备在里面。”

  “但是不要刮脸。”费利普说。

  我走进去,穿过诊病室,手术室,我看到椅子上放着迭得很整齐的几件中装。在手术室旁边有浴室,我自动的在里面洗面,但不敢刮脸。于是我开始脱去黑袄与蓝裤,也脱去衬衫,但还保留我原来的西装裤子,于是我换上放在椅子上的衣服,我先穿一二件灰色绒质的小衫,又穿上我本来穿着的毛背心,最后我穿那件常青绸质的夹袍,除袖子稍长以外都很合式。我穿好出来,在诊病室里,费利普指指写字台上两只还未去束的鞋匣,他说:

  “不合式,我再打电话叫他送来。”

  我打开匣子,看看号码,我说:

  “这双就是我的尺寸。”

  于是我就在那里换上黑皮的皮鞋。最后我从脱下的衣服里拿我零星的用品。

  梅瀛子也进来了,我们就在诊病室里坐下,费利普递了一杯酒给我们,为我们祝福。但是他马上就走到候诊室去了,我急于问梅瀛子:

  “一切都没有问题么?”

  “你可是有问题。”

  “我?”

  “你同白苹关系太深了。”

  “你呢?”我问。

  “我很好,”她似乎惭愧又似乎胜利的笑:“否则,我就不能再以梅瀛子的姿态在社会出现了,也不能再换这个衣服。”

  “我想你也该留心一点。”我说。

  “我比以前反而好了。”她笑着说:“因为他们以为……啊,所有对我的疑虑都在白苹身上解决,白苹竟替我负担了罪衣。”

  梅瀛子的态度很漂亮而轻松,但是我则觉得非常冷酷,她对于白苹的死竟无我设想的同情。我沉默了,眼睛看在我自己的手上。

  “这就是说,”梅瀛子说:“我反而有更大的自由来工作。”

  “很好,”我露着讽刺的笑容说:“最后还是我们的白苹背去十字架而让皇冠戴在你的头上。”

  “但是,”梅瀛子忽然庄严了:“你现在已经无法露面,白苹的血债将由我一个人来讨了。”

  “梅瀛子!”我有点惊异。

  “不要侮辱我。”她说:“我告诉你,我比你还更爱白苹!”

  她站起来,倒满我们面前的酒杯,说:

  “你现在应当到中国的后方去,但是,相信我!同我干了这杯。”

  她举起杯子,同我碰着,我带着虔诚的战栗干了杯。我说:

  “我不能再同你一同工作了么?我想,至少,也要做一件安慰白苹灵魂的事情。”

  “你不可能了,你不可能再露面,也不能回家,你的寓所我也替你结束了,”她指指旁边的提箱说:“这是你放在那面的东西。你还是到海伦家里去住几天,赶紧设法到后方去,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世界。”

  “那么我们就不能见面了。”

  “以后,也许……”梅瀛子低下头,茸长的睫毛掩去了她的视线:“但是,相信我,梅瀛子不会让她所看得起的朋友失望的。”

  “生离!死别!”我自语地微喟,忽然,我觉悟似的说:“相信你,是的,梅瀛子,我应当相信你!”我站起来,把手交给她。她用非常诚挚的态度同我握手,忽然看看手表说:

  “你该让费利普替你化妆了。”

  于是她悄然走到候诊室去,费利普医师庄严地进来了。他坐在他平常诊病的位子,叫我坐在病人坐的地方,于是他两只手按着我额角,轻轻地左右转动我的头部,用他闪烁的眼睛望着我,接着他看我的眼睛,又用对面镜子里的验目表测验我的目力,于是从抽屉里拿出验目器看我的眼球,他又拉出一只藏镜片的小箱子,用架子更换着叫我看验目表上的字,终于他选定了两片。

  后来又从抽屉里拿出镜架,为我试了好几个,最后他选定一架黑色的粗脚细边的于是为我装好,替我戴上,但他看了看就把它取下了。随着,他收起这些东西,站起来,到药橱里拿了两瓶药水与棉花,还拿一个碟子,里面装着好几把小钳子,于是他回来,又坐在我的对面。他用棉花在瓶里沾药水抹在我的眉毛上,接着用钳子拔我的眉毛,拔了一会,看一看,又修改一次,看了看又修改一次,末了,他用棉花在另外一个瓶里沾药水抹在我的眉上。于是,他给我一面镜子,我正在注意我眉毛淡了许多淡了许多的时候,他说:

  “现在你去刮脸,可以留这样的胡髭。”一面用铅笔在我的脸上指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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