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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五十五

  早晨六点半。

  梅瀛子先去打了一个电话。回来她告诉我,她先出去探听,回头有固定地方再打电话来叫我。她又分我她不多的钱钞,备我临走付账之用,于是她就匆匆的走了。

  现在只剩我一个人,房中非常静寂,房外则吵杂无比,有卖花的姑娘,与卖报的童子在门外叫过,我叫来买了好些份报。

  各报都有关于白苹的消息,大同小异,大致与昨天晚报相同,不过今天有几份报上则有关于白苹寓所被抄查的情形。

  “──白苹寓姚主教路,日军会同捕房当局于昨晨十一时抄查一过,但并无所获;女仆亦被提审,尚在羁押中云。”

  虽然并不详尽,但终算也告诉我阿美的下落,我一面想阿美一定不是同伙,没有什么可以供称,一面又觉得也许阿美稍稍知道些什么,一被认为同伙,那么一定也不能生还了。我心里又浮起更新的不安。

  心里担着这份不安,我无聊地读我所买的报纸,这时天气似已放睛,有阳光从窗口映照进来。我想看看窗外的景色,所以就把小窗推开,原来下面是一个小院,对面是一所高楼,刚才映照进来的阳光则是由于高楼的反射。这小院潮湿阴黑,似乎终生无法获到日光的普照,有人就在那小院里小便。隔壁也是小院,但有墙挡着,看不见里面的底细,此外就是小块的天,蓝白的云彩闪着金色的光芒一朵一朵在上面驶过。

  这样的外景自然不能对我有所振奋,一瞬间我有迫切的欲望到广大的原野去漫步,那面的天空是多么广阔,阳光是多么慷慨?但是我不能享受,我必须守在这斗室之中。于是我又躺在床上。我再看报,我读遍每一个电报,每一只新闻,还读遍附张与广告,广告上有许多结婚启事,我好像有意想看看是否有熟识的人在最近结婚,一条一条的看,忽然,一条触目的字眼令我吃惊了:

  史蒂芬白苹结婚启事

  我俩谨詹于四月十日上午十时在上海徐家汇天主教堂结婚,亲友不另柬约。鸿仪敬谢。

  我总以为我自己看错了,我揉揉眼睛,一连读了五六次,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在我面前。我想今天该就是四月十日,那么我应该赶快去参观婚礼,向她们道贺。但忽然想到史蒂芬不是有太太吗?而她太太是多么高贵与文雅。史蒂芬怎么这样荒谬?白苹也奇怪,她明明认识史蒂芬太太,也不事先同我商量,就这样登报结婚了。但是我总要去参观婚礼才对。我正想起来,忽然一阵笑声,我吃了一惊,转过身一看,沙发上坐的是史蒂芬太太,我奇怪了,我跳下床说:

  “是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刚来。”

  我看她穿一件黑色的大衣,领间露着雪白的围巾,围巾上一只别针,中间一个圆的,像……像是慈珊送给梅瀛子的耳环。不错,也许就是拿它来重镶过的,但重镶过的话,褪色的镀金也该重镀一镀,而它还是照旧,上面一个“寿”字倒仍是很清楚,我想问但不敢问。不知怎么,忽然间我觉得她也许还不知道史蒂芬与白苹结婚的事情,我不该,至少现在不该让她知道,而床上的报纸──我怕她看见,我假装收拾报纸似的把它折起来,但是……

  “是今天的报纸么?”她问了。

  “我想,我想是的。”

  “你有没有看见他们结婚的消息?”

  “他们?谁?”

  “史蒂芬与白苹。”

  “真的吗?”我说:“他们要结婚?”

  “不很好吗?”她笑着说:“那天在我家里我就看史蒂芬很喜欢白苹。”

  我看她一点没有妒忌与难过,我觉得很奇怪,我说:

  “结婚!唉!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

  “他不还是你的丈夫吗?”

  “我们,我们本来就是演戏,”她笑得有点渺茫,似乎觉得很空虚似的:“战争时候来扮演扮演就是。”

  “可是……”

  “现在战争结束了,我们自然下台了。”

  “战争结束了?”

  “敌人无条件投降,你不知道?”

  “这些报纸,你看,”我说:“专登结婚启事,连这样大的新闻都没有!”

  “你到底睡了几天?不瞒你说,这已经不是报纸的材料了。也许历史教科书里倒已经有了。”

  “我不懂!”我说着,心想难道在慈珊的船里耽一天,世界竟会隔膜到如此么?

  “你不懂?”她笑了:“战争结束,世界太平,大家结婚的结婚,回家的回家。你呢?还是独身主义么?”

  “独身,但无所谓主义,”我说:“啊,你是不是也去参观他们的婚礼?”

  “太晚了,”她说:“我想,新郎新娘也快回来了。”

  “新郎新娘来了!”忽然外面有人在喊,接着,笙箫鼓笛,一齐响起来。

  “新郎新娘来了!”外面有人在喊。

  我醒来,外面还是有人在叫:

  “新郎新娘来了!”

  门外是音乐声,脚步声,人声……房内,哪里有史蒂芬太太?哪里有沙发?报纸,在我的身边,哪里有史蒂芬白苹的结婚启事?

  “二百零三号电话。”有人在叫。

  接着有人敲门:

  “二百零三号电话。”

  我知道这是梅瀛子打来的电话,我匆忙冲下去,拿起电话,我说: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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