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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饭后我与史蒂芬夫妇谈话特别多,史蒂芬太太总是劝我放弃独身主义。她说,她并不是反对独身主义,等于她不反对蔬食主义,但如果独身主义者一直忘不了对于女孩的兴趣,就和蔬食主义永远想念荤腥一样,那是非常滑稽的,她说这种勉强的信仰都是罪恶,会留给将来痛苦的懊悔。

  九点钟的时候,大家走散,我心里有许多烦恼,我想到梅瀛子今天的作伪,假装着同我久别重逢,实在是逼真得漂亮,我想到白苹与她奇怪的关系,我想到今天的饭约与我去前想象的不同,但是在昨夜谈话中白苹为什么不告诉我?总之,我归纳的结果,觉得白苹对我的感情有了变化是没有问题的,而梅瀛子叫我搬走是白苹的暗示,也成了我下意识的定案。

  因此,自从那天以后,我对白苹有比较的疏远,我很少去看她,只是偶尔打电话去问问她。但是她并没有去天津或去香港的音讯,也没有进舞场的决定,只是告诉我决定了再通知我。

  海伦不再来找我,梅瀛子碰到更少,只有一二次在史蒂芬与海伦家里碰见她。我曾去海伦家里吃晚饭,她们很客气待我,我听海伦美丽的歌声,圣诞节的成功已经是没有异议的事。史蒂芬,听他太太说很忙,不但不来看我,我每到他家去,总没有碰见过他。史蒂芬太太同我谈得更投机,她的思想情绪是正常而坚定,我成了她客厅里的常客,一谈就是很久,这一份感情是自然美丽而温暖,这是我第一次经历到所谓真正“淡如水”的友谊,有深切的了解,有相互的融洽,最宝贵还是黄金的距离。这种友谊的距离同美感的距离是一样,等于照相机上的距离,多一份就太过,少一份就不足,使我悟到了所谓友情的艺术。

  我很后悔当初与海伦过分的接近,也很后悔搬到白苹地方去住,是这些失去了我们适当的距离,破坏了我们最好的友谊。海伦的消息倒时时在史蒂芬太太处可以听到。白苹的消息越来越隔膜,一直到有一天,报上刊登了白苹重到百乐门伴舞的消息,我到她家去看她,她不在家,我同阿美谈了一会。阿美告诉我白苹被刺的原因已经打听明白,完全是为一个日商与一个日本军人争风,那位军人派人去刺那个日商而误中的,所以现在毫无问题,可以进舞场伴舞了。

  我出来买了一只花篮送去,夜里到舞场尽一点照例的捧场义务。但是白苹忙得非凡,最后坐在我的台子上,似乎很生气,言下说原来我的目光中她也还是一个舞女。我没有法子回答她,不到五分钟,我就回家。以后也曾去看过她,她既不在家又不在舞场,夜里我打电话到她家去,她不是没有回来,就是已经睡觉,我既没有什么事,所以也不叫醒她,只托阿美为我问候问候就是。在报纸的娱乐版上,我时时看着白苹的消息,她的舞客已不限于日人,而一切她的舞客都在尊重她的自由,在舞女中,这样的境界,已经像是超于政党的政客。像这样红忙的明星,我自然不能也不想常去找她了。

  我的生活的确比较平静,我很安详地有主动的地位来支配我自己的生活。

  可是这样的生活并没有多久,一件震动世界的大事发生了。它不但扰乱了我的生活,它也打断了海伦音乐会计划的实现,它还破坏了史蒂芬太太美丽的环境与心境,它波动了社会,还翻乱历史与地图,自从抗战以来,它从新估计了我们民族流血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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