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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二十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夜深时,当我正放下书,预备吃一点东西就寝的时候,我听见了炮声。

  那么难道是太平洋战争爆发了?我想。

  这许多日子中,太平洋风云飘到上海的已经不少,先是美国驻军的撤退,再是美国一再召回上海的侨民,最近又有许多船只的停驶,以至于已出发来上海的船只的折回。在这些风片云瓣中,我也偶尔与史蒂芬夫妇谈到,他们始终无确定的判断,也没有发表过什么详细意见。史蒂芬是军人,他似乎除了听上面的命令外,不必预料一切的变化,史蒂芬太太是音乐家,对于政治很少兴趣,所以每次偶尔谈到,始终未成我们谈话的中心。

  然而如今是炮声!究竟来自什么地方呢?租界中已无英美驻军,那么自然是英美留此的军舰。可是这究竟是一个臆断,无从证明也无从打听。我开了无线电,方知太平洋战争确已爆发,黄浦江上,英舰与日军在开火。

  有点冷,也已经很疲倦,我开始就寝,我想第二天的报纸总可以有更详尽的消息。

  但是第二天的报纸,竟什么都没有;我出去看看,马路一切依旧。后来到报馆看一个朋友,才知道四更时的炮声果为日军与英舰的冲突,这只英舰因不愿缴械而被击沉,全体舰员都以身殉难。还有一只美舰,则因众寡不敌,已被缴械,舰上人员,都成俘虏而进集中营了。

  这使我想到了史蒂芬。我直觉地有点惊慌,是这样可爱的一个朋友,难道就此永远不见了。如今回忆起来,才意识到我同他近来会面的机会实在太少,我于是拿起了电话,满以为史蒂芬太太总可以在家,但是她竟一早就出去了。我留话请她回来时打个电话给我。

  我从报馆出来,到钱庄去取点钱,钱庄上人挤得厉害,我等了半天方才拿到。匆匆出来,心境非常不安,没有雇车,也没有目的地,我一个人走到了南京路。那时南京路上有许多日本的军用车来回的走,车上有日本人也有中国人,散发许多荒谬的传单与可怕的禁令,路旁都是人,有的站着观望,有的匆忙地奔走,市面非常混乱。我顺着南京路走到静安寺路,许多地方都已有日军在布岗,沿途忙着装军用电话线;墙上只有日军布告,没有一点别的东西,我很想回家听点无线电里的消息,但从英租界到法租界的路都已封锁,后来听说有一条路可以走过,我于是绕着弯过去。这时候,我想到了白苹,在这样慌乱的情形中,白苹不知怎么在安排自己?我同她好久不见,也许她还可以告诉我史蒂芬的消息,于是我坐上一辆车,一直到白苹那里。阿美来开门,她说:

  “怎么这许久不来呢?”

  “所以我今天来了。”我说:“白苹在家吗?”

  “在家。”

  但是我还站在门口,她笑了,说:

  “请进来吧。”

  “有客人在么?”我问。

  “没有。”她讽刺地笑:“专等着你来。”

  我没有说什么,走了进去。白苹的房门关着,可以听到日语广播的无线电声音,我略一沉吟,我敲门。

  “请进来。”

  我推门进去,白苹穿着灰布的长袖旗袍,卷起袖子,露着两寸的白绸衬衫,非常安详地坐在矮小的沙发上,脚穿着软鞋,伸得很远,吉迷就睡在她的脚旁,右面开着电炉,左面茶几上是一匣巧克力。她看我进来,没有动,眼睛望着我,反手关了无线电,露着百合初放的笑容说:

  “是你么?”

  “奇怪么?”

  “没有。”她说:“我想你也该来了。”

  我脱去大衣,坐在她的对面,她说:

  “坐到这边来,比较暖和些。”

  我坐过去,她拿了两块巧克力,抛了一块给我:

  “吃一块巧克力吧。”

  “谢谢你。”我说。

  她半晌不说什么,露着低浅的笑,端详着我。于是迟缓地说:“更清瘦了。”

  “你太悠闲了。”我说。

  “怎么样呢?”

  “外面这样混乱,你一个人这样安详在家里。”

  “不这样有什么办法呢?”

  “你有史蒂芬的消息么?”

  “好久不见他了,他怎样啦?”

  “好久不见他了?”

  “他好久没有找我,”她说:“也没有打电话给我。”

  “你知道他所属的那个军舰昨天被缴械了?”

  “自然知道。”

  “他呢?”

  “想来是进集中营了。”她微笑着说。

  “白苹!”我歇了半晌,抽起一支烟,眼睛低视着庄严地说:“我很奇怪你这样,史蒂芬到底也是你的朋友。”

  “自然。”

  “那么你一点也不着急。”

  “你怎么知道我不着急?”她顽皮地笑。

  “你的态度。”

  “你要我满街去叫么?”她还是顽皮地笑。

  “我们是人,我们有情感,我们有爱。”我说。但是她顽皮地接我的话:

  “我们应该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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