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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他去了?”

  “他说下午再来。”

  “很好。”白苹说着把视线转到我脸上,笑着说:

  “不高兴吗?”

  “白苹,我想你还是去香港吧,省得这些日本人麻烦。”

  “这不过一群猪,人说他们在玩弄我,我可相信我在玩弄他们。”她笑:“人说我是他们的傀儡,我可觉得他们是我的傀儡。”

  “太自大了,白苹。危险不就在那里发生吗?”

  “不。”白苹坚定的说,在沉思中沉默了。

  “去香港吧,白苹,我陪你去。”我低声缓慢地说。

  “香港么?”她笑:“你以为太平洋战争不会发生吗?”

  “不会。”我说:“日本还敢同美国宣战吗?”

  “但假如有人说我是日本的间谍呢?”

  “辩明。”

  “当枪弹指定我是间谍时,我用什么辩明呢?”

  我沉默了,我寻不出话可以回答。半晌,她拍拍我的肩膀说:“朋友,放心。我的事情都是我的。相信我并且原谅我,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还是沉默。

  “告诉我,梅瀛子可是尾随阿美去的?”

  “我想一定是这样。”

  “睡在我的房间里?”

  “是的。”我说:“阿美说夜里似乎在翻你的东西。”

  “没有睡在你的房间里吗?”她玩笑地说。

  “这是什么话呢?”

  “我的意思是她也许会爱睡你的床,而叫你睡到我的房间去。”

  “这是什么心理呢?”

  “她不是永远有新奇的念头吗?”白苹笑。

  我没有回答,我只觉得白苹今天的态度是出我意外的。她又说:

  “梅瀛子发现你在我那里有奇怪么?”

  “我像在睡梦中,没有看到她的惊愕。”

  “你告她你没有回乡下去。”

  “是的。”我说:“但是我叫她不要告诉别人,即使是史蒂芬与海伦。”

  “她答应了?”

  “是的,她将说我是听到你被刺而赶来的。”我说:“但是她叫我搬出你那里。”

  “对的。”白苹说:“我搬回家,史蒂芬天天来看我,你住在我那里,不是证明你并非为听到我被刺而赶来的么?”她微微的叹了一口气:“所以我不想马上搬回家。”

  “那么明后天我搬出你那里。”

  “很好。”她轻松地说。

  我于十一时半出来,心里有许多不解的疑团,对于白苹,对于梅瀛子,一时都变成我的问题,我厌憎她们的神秘与诡谲。我决心明天搬回自己的家去,同她们少发生联系,但同时我又觉得白苹的前途实在黯淡,她虽然极力不想谈她的问题,但是我在友谊上似乎非帮她解决不可。可是她究竟有什么政治关系呢?我的思绪在迷惘之中忐忑。

  我回到白苹寓所,梅瀛子已经出去。

  当天夜里我理东西,第二天我就搬回家去。午后十时,我打电话给白苹,告诉她我已经搬回家,叫她有事情打电话给我。第三天我也没有去看白苹,也没有同梅瀛子会面,但在夜里九点钟的时候,我接到白苹的电话。她告诉我明天早晨就搬回家去,下午七点钟叫我去吃饭。

  第二天下午七点钟,我去赴白苹的饭约,我抱着非常沉静的态度,预备在夜里与白苹研究研究她被刺的原因,与凶手的线索,以及她以后生活的途径。

  那天我精神很好,心境非常安详,也有兴趣换一套比较整洁的衣服,挑选一条比较合式的领带,我吸一支烟,坐一辆汽车到白苹那里。跳下车,我轻快地上楼。门外就听见里面嘈杂的人声,阿美开门时,我立刻听见梅瀛子的声音,我轻轻地对阿美说:

  “梅瀛子么?”

  阿美笑了,她说:

  “人都来了,就少你。”

  那么原来是请客,我把大衣帽子交给阿美,整一整领带走进了客厅。

  “啊,徐,真是好久不见了。”梅瀛子像久别重逢似的,第一个同我握手,接着是史蒂芬夫妇与曼斐儿母女同我寒暄。海伦比以前更显得光耀夺目,在她笑容中我已寻不出兆丰公园河边低迷的风采。她的母亲比以前更胖了。史蒂芬夫妇改变很少。在大家坐下时,梅瀛子故意望着我说:

  “人黑了,似乎胖了些,乡下的生活于你竟有补药的效力。”

  “慈珊呢?”史蒂芬太太问:“你没有叫她到上海来玩玩么?”

  “我来得太匆忙了,我一接到梅瀛子的电报就马上赶了来。”我望了望白苹,她穿了一件博大的黑布旗袍,像是专为创伤的手臂新作的。我走过去,轻握她右臂,我觉出包扎还是很厚,我说:

  “还需要这样包扎么?”

  “可以免得震动。”史蒂芬说。

  “这是刚才史蒂芬为我包扎的。”白苹露着感谢的笑意。

  “我们刚才正说白苹穿着这件衣服显得更美了。”梅瀛子说。

  白苹今天的确有一种另外的风致,她没有涂脂,但似乎很仔细地敷过粉,我特别发现她的皮肤可以吸收较多的粉意;意态举动,不知是衣服使然呢,还是她有意变化,好像不是都市姑娘一般的风度。自从美国影片广传中国以来,时髦的女孩子都学美国女明星的派头,开头的时候,似乎还新鲜,日子久了,就不觉得什么,白苹平常当然也是相仿的派头,今天则似乎完全两样,我忽然想到她像一个人,但怎么也想不起像谁,最后我方才悟到是像我想象的慈珊,我不觉发笑。

  白苹在我面前对于梅瀛子总像有点芥蒂,梅瀛子在我面前对于白苹也似乎有点芥蒂,但当她们两个人同时在我面前,像今天这样的场合,总显得她们的感情超于别人,今天尤其明显,自从那天医院里会见白苹以后。不知道她们有过什么样的谈话。梅瀛子似乎处处关心白苹手臂似的,代替白苹做主人的事务,突然使我怀疑到梅瀛子那天晚上的来此,以及她劝我搬出此处,完全是白苹预先知道的,也许还是白苹的授意;甚至是因为不好意思自己叫我搬走,而叫梅瀛子来说的。我心中有说不出的不舒服。

  阿美来请吃饭,我们走到饭厅去,我坐在海伦的旁边。海伦对我的态度虽比以前保住了较远的距离,但话还是谈得很多。她高兴地告诉我最近的歌唱很有进步,告诉我她感到我以前所说学习高原的理论是对的,她现在似乎已经越过了这个高原。她叫我到她家里去,她要唱给我听。她还自负地说在上海她的歌唱已经没有敌手。我提起几个中国女孩子,她们也是梅百器教授所喜欢的学生,她总是毫不客气的批评某人的声质太粗糙,某人的嗓子不够,某人的声音太无情感。自始至终她没有同我谈到思想与哲学。她现在已经完全不是以前的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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