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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九

  汽车在辣斐德路史蒂芬家停下来,一进大门我就听见钢琴的声音。穿过走廊,史蒂芬直奔楼梯,我们就跟着上去,他推进楼上一间房门,说:

  “我招来许多美丽的客人。”

  我们也就随进去,我看见史蒂芬太太穿一件黄色的衣裳从钢琴座位站起来,两只红棕色的英国狗跟随着她。

  四周是书,顶上的天花板是乳白色,钢琴上一束庞大的月季,似乎刚刚在音乐声中醒过来。一只小圆桌在房间当中,嫩黄色台布四角绣着绿色的叶子,还有嫩黄色的窗帘,半掀地挂在窗上,上面很自然的缀着布制的绿叶。四周的沙发都蒙着嫩黄的套子,一色浅绿的靠垫,四分之一绣着黄花;于是我注意到嫩黄色的地毯,是这样的干净,是这样的美,我坐在一个沙发上,旁边是一只花盆架,浓茸的淡竹叶直垂到我的发际。现在我发现这周围的家具都是乳色的,与女主人的肤色相仿,而这些黄色的装饰正好像模仿着女主人服装。我坐在沙发上,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舒适,骤觉得这整个的房间与布置。好像是有机体的生物,是一个人,是一个聪敏沉静幽雅愉快的伴侣。

  我沉默着。我有一种欲望,找一本书,但是到底读什么书是最适宜呢?我想起Schelling,想起Eicht,想起Bergson,想起庄子,想起东坡。想起许多的哲学家与诗人,还想起许多的传记。我觉得这样环境里,无论读什么书都是适宜的。于是我就在附近写字台上拿到一本书;是Virginia Woolf的散文。我看到史蒂芬太太正与梅瀛子、白苹三个人在说话,好像她与这房间的空气已经把她们两个都融化了。史蒂芬这时候已出去,我好像忘去来此的目的似的,开始翻开手头的书。但是史蒂芬太太过来了。她为我开亮我身后的柱灯说:

  “这样可是比较舒适些?”

  灯光从浓茸碧绿的淡竹叶滑下,直照在我的书页。

  “谢谢你。”我说。史蒂芬太太又走开去。

  史蒂芬太太又开亮了房灯,灯上淡绿色的灯罩使我感觉到整个的房间像浴在洁亮的月色下了。

  不知隔多少辰光,白苹忽然站起来。

  “现在,”她说:“史蒂芬太太,让我们吃饭去。”

  “那么。对不起,”史蒂芬太大说:“让我去换换衣服。”

  史蒂芬太太出去后,史蒂芬就进来了。白苹说:

  “电话打过去了么?”

  “是的。”他说:“我定了很好的座位。”接着他走过来对我说:“怎么,亲爱的,你坐在那里看书了?”

  “在这样的房间里,”我说:“我已经不想吃饭。也不想出去了。”

  “那么我希望你以后时常来玩。”

  “……”我没有回答。我在羡慕这空气,这光,这颜色。

  “这是家。”梅瀛子说:“独身主义者也羡慕家吗?”

  “我只是羡慕这美丽的光与色。”

  “你不羡慕有这样美丽的太太?”白苹笑了。

  史蒂芬太太换了白色的晚礼服出来,手上拿一件深紫丝绒的短套,露着庄严的笑容。我开始对自己询问,有这样一个太太我是否肯放弃独身主义呢?

  “不,”我自己回答:“也许,假如不需要经过恋爱。”

  梅瀛子出去了,白苹出去了,接着史蒂芬去打电话;房间中只有我与史蒂芬太太。我说:

  “今天我开始知道你的世界存在于地球以外的。”

  “这不过是我自己的园地。”

  “你不常出去么?”

  “希望这样。”她说:“但并不常常可能。”

  “那么今天找你是很扰乱你了。”

  “偶尔一次也怪有趣的。”

  “原谅我。”我说:“今天完全是我的唆使。”

  “真的么?”她露出和蔼庄严的笑容说:“那么以后也请你像史蒂芬一样原谅我才好。”

  “自然,我已经完全明了。”我说:“连我到此地都不想出去了。”

  “那么你有空请常常来玩。”

  “不太扰乱你么?”

  “不,”她说:“假如你只想坐在沙发上看书。啊,星期六,史蒂芬没有同你说过么?”

  “说过了。”我说:“我一定来。”

  梅瀛子重整了面容走进来。这在月光下,她活像是一个山林里飞出来的仙子。接着白苹也进来了,焕发着无限的光彩,也是仙子么?是的,但像是湖里浮出来的仙子。

  我们一同下楼。史蒂芬在客厅里听无线电。梅瀛子忽然拿起电话,她说的是流利的日语。我一点不懂。后来白苹告诉我,说她是在婉辞一个饭约。

  这样,我们就一同开始这一夜的盛欢。

  我们在一家镇江馆子里吃饭,九点钟的时候,我们去听音乐会。

  工部局乐队在质与量上还不够表演Beethoven的交响曲,但今天已尽了它最大的努力。合唱队中有几个中国女孩子,我是认识的,但有一个西洋女孩子,站在最后一排。好像也面熟,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是谁。

  从戏院出来,史蒂芬太太问我:

  “还满意么?”

  “终算很努力了。”

  “让我们到百乐门去。”白苹说。

  “不,”我说:“我的耳朵已不适宜于嘈杂的爵士音乐了。”

  “那么到阿卡第亚?”

  “史蒂芬太太赞成么?”

  “好的。”她说。

  在途中,史蒂芬太太问我:

  “今天你没有发现灯光么?”

  “啊……”我沉吟了一会,忽然悟到合唱队中的那个西洋女孩子就是昨夜的海伦·曼斐儿。我笑了,我说:“海伦·曼斐儿!但是我几乎认不出来,今夜同昨夜多么不同呀!”

  “是的,她的头发改了样子。我说你怎么会没有问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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