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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杂忆(3)


  六、方便

  现在讲服务质量,说白了就是个把方便让给柜台里的,还是让给柜台外的问题(当然最好是里外兼顾)。这是个每天都碰到的问题。比方说,以前牛奶送到家门口,现在每天早晨要排队去领。去年还卖奶票呢:今天忙了,或者下大雨,来不及去取,奶票还可以留着用。现在改写本本了,而且“过期作废”,这下发奶的人省事了,取奶的人可就麻烦啦。

  “文革”后期上干校之前,我跑过几趟废品站,把劫后剩余的一些够格儿的破烂,用自行车老远驮去。收购的人大概也猜出那时候上门去卖东西的,必然都是些被打倒了的黑帮,所以就百般挑剔,这个不收,那个不要。气得我想扔到他门口,又觉得那太缺德,只好又驮回去。

  以前收购废品的方式灵活多了,并不都是现钱交易。比方说,“换洋取灯儿的”就是用火柴来换破旧衣服和报纸。“换盆儿的”沿街敲着挑子上的新盆吆喊。主妇们可以用旧换新。有时候是两三个换一个,有时候再贴上点钱。如今倒好,家里存了不少啤酒瓶子,就是没地方收!

  说起在北京吃馆子难,我就想起当年(包括五十年代)“挑盒子菜的”。谁家来了客人,到饭馆子言语一声,到时候就把点的菜装到两个笼屉里,由伙计给挑家来了。也可以把饭馆里的厨师请到家里来掌勺。那时候有钱就好办事。现在有时候苦恼的是:有钱照样也干着急。

  我小时门口过的修理行业简直数不清。现在碟碗砸了,一扔了事。以前可不是。门口老过“锔盆儿锔碗儿的”,挑子两头各有一只小铜锣,旁边挂着小锤儿,走起来就奏出细小的叮当响声。这种人本事可大啦。随你把盆碗摔得多么碎,他都能一块块地给对上,并且用黏料粘好,然后拉着弓子就把它锔上啦。每逢看到考古人员拼补出土文物时,我就想,这正是“锔盆儿锔碗儿的”拿手本领。

  有一回我跟一位同学和他母亲去东四牌楼东异祥买布。同去的还有他的小弟,才三岁。掌柜的把我们迎进布捕之后,伙计就把那小弟弟抱上楼去玩了。买完布,我们上楼一看,店里有个小徒弟正陪着那小弟弟玩火车哪。原来楼上有各种玩具,都是为小顾客准备的。掌柜的想得多周到!这么一来,大人就可以安心去挑选布料啦。

  去年我在德国参观一家市立图书馆。走进一间大屋子,里面全是三五岁的娃娃,一个个捧着本画儿书在乱翻。一问,原来主妇们带娃娃来看书,可以把孩子暂时撂在那里同旁的娃娃玩,有专人照看。这样,还早早地就培养起孩子们对书的爱好。想得有多妙!当时我就想起了东昇祥来。

  现在搬个家可难啦。有机关的还可以借辆卡车,来几位战友儿帮忙。没机关的可就苦啦。以前有专门包搬家的。包,就是事先估好了一共需要多少钱;另外,包也就是保你样样安全运到。家主只在新居里指指点点:这张桌子摆这儿,床摆那儿。搬完了,连个花盆也砸不了。

  那时候要是不怕费事,走远点儿可以按批发价钱买点儿便宜货。我就常蹬车去果子市买水果,比铺子里按零售价便宜多了,但稍有不慎也会上当。

  1983年在美国,有一天我们郊游路过一农家蜜瓜农场。文洁若花一美元买了三个大瓜。回来我们一合计,在超级市场一元钱也买不到半个瓜。我就想,在水果蔬菜旺季,要是北京也鼓励人到产地去买,不是可以减少些运输的压力,对买主也更实惠吗?

  每逢在国外看到跳蚤市场,我就想北京德胜门晓市。那是个专卖旧货的地方。据说有些东西是偷来的黑货。晓市天不亮就开张,所以容易销赃。我可在那儿上过几回当。一次买了双皮鞋,没花几个钱,还擦得倍儿亮。可买回穿上没走两步,就裂口啦。原来裂缝儿是用浆糊或泥巴填平,然后擦上鞋油的!

  我最怀念的,当然是旧书摊了。隆福寺、琉璃厂——特别是年下的厂甸。我卖过书、买过书,也站着看过不少书。那是知识分子互通有无的场所。五十年代,巴金一到北京,我常陪他逛东安市场旧书店。他家那七十几架书(可能大都进了北图)有很大一部分是那么买的呢。

  我希望有一天北京又有了旧书摊,就是那种不用介绍信,不必拿户口本就进得去的地方。

  七、布局和街名

  世界上像北京设计得这么方方正正、匀匀称称的城市,还没见过。因为住惯了这样布局齐整得几乎像棋盘似的地方,一去外省,老是迷路转向。瞧,这儿以紫禁城(故宫)为中心,九门对称,前有天安,后有地安,东西便门就相当于足球场上踢角球的位置。北城有钟鼓二楼,四面是天地日月四坛。街道则东单西单、南北池子。全城街道就没几条斜的,所以少数几条全叫出名来了:樱桃斜街,李铁拐斜街,鼓楼旁边儿有个烟袋斜街。胡同呢,有些也挨着个儿编号:头条二条一直到十二条。可又不像纽约那样,上百条地傻编,北京编到十二条,觉得差不离儿,就不往下编了,给它叫起名字来。什么香饵胡同呀,石雀胡同呀,都起得十分别致。

  当然,外省也有好听的地名。像上海二马路那个卖烧饼油条的“耳朵眼儿”,伦敦古城至今还有条挺窄又不长的“针线胡同”。可这样有趣儿的街名都只是一个半个的。北京城到处都是这样形象化的地名儿,特别是按地形取的,什么九道湾呀,竹竿巷呀,月牙、扁担呀。比方说,东单有条胡同,头儿上稍微弯了点儿,就叫羊尾巴胡同。多么生动,富于想象啊!

  我顺小儿喜欢琢磨北京胡同的名儿,越琢磨越觉得当初这座城市的设计者真了不起。不但全局布置得匀称,关系到居民生活的城内设计也十分周密,井井有条。瞧,东四有个猪市,西四就来个羊市。南城有花市、蒜市,北城就有灯市和鸽子市。看来那时候北京城的商业网点很有点儿像个大百货公司,各有分工。紧挨着羊市大街就是羊肉胡同。是一条生产线呀,这边儿宰了那边儿卖,多合理!我上中学时候,猪市大街夜里还真的宰猪。我被侦缉队抓去在报房胡同蹲拘留所的时候,就通宵通宵地听过猪嗞嗞儿叫。

  因为是京城,不少胡同当时都是衙门所在地,文的像太仆寺,武的像火药局、兵马司。还有管考举人的贡院、练兵的校场;还有掌管谷粮的海运仓和禄米仓。我眼下住的地方就离从前的“刑部街”不远。多少仁人志士大概就在那儿给判去流放或者判处死刑的。

  有些胡同以寺庙为名,像白衣庵、老君堂、观音寺、舍饭寺。其中,有些庙至今仍在,像白塔寺和柏林寺。

  有些胡同名儿还表现着当时社会各阶层的身份:像霞公府、恭王府,大概就住过皇亲国戚;王大人、马大人必然是些大官儿;然后才轮到一些大户人家,像史家呀魏家呀。

  那时候,北京城里必然有不少作坊,手艺人相当集中。工人不像现在,家住三里河,上班可能在通州!那时候都住在附近,象方砖厂、盔甲厂、铁匠营。作坊之外,还有规模更大、工艺更高的厂子:琉璃厂必然曾制造过大量的各色琉璃瓦,鼓楼旁边的“铸钟厂”一定是那时候的“首钢”,外加工艺美术。

  有些很平常的地名儿,来历并不平常,拿府右街的达子营来说吧。据说乾隆把香妃从新疆接回来之后,她成天愁眉不展,什么荣华富贵也解不了她的乡愁。那时候皇帝办事可真便当!他居然就在皇城外头搭了这么个地方,带有浓厚的维族色彩。香妃一想家,就请她站在皇城墙上眺望。也不知道那个“人工故乡”,可曾解了她的乡愁!

  民国初年袁世凯就是在北京城这里搞起的假共和,所以北京不少街名带有民国史的痕迹,特别是今天新华社总社所在的国会街。野心家袁世凯就是在那里干过种种破坏共和的勾当,曹锟也是在那儿闹过贿选。50年代初期我在口字楼工作过几年,总想知道当时的参众两院设在哪块儿,找找那时议员们以武代文、甩手杖丢墨盒儿的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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