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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商(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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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在每个有着隐秘情感的年轻人窗前招手了。它用柳枝轻鞭着他们脆嫩的心,用柳絮抚摸着他们柔和的头发。郊野音响和色调都配置得那么适当,惟该补添的缺陷是一对可以把臂膀如套环那么缠得紧紧的人。但这时,青年萍却有五六天没有来看他的娴贞了。 “他的信怎样说呢!”姑姑苦皱着眉走进房来,把手搭在侄女的肩头上,关切地问。 娴贞闷在房里已经哭过很久了。一个好女孩的眼泪是不轻易给别人看到的。虽然是憔悴的,她每天还是把一脸微笑摆给她姑姑看。从她娘死后,十多年来,这位膝下无儿女的姑姑曾极体贴地抚养她。姑侄在一起除了温存亲密几乎就没有过一点点隔膜。在平时,她什么都和姑姑开诚布公的。她没有过什么隐秘,因此她才逼着萍来家里见姑姑。如今,她却有一件不能告诉她姑姑的事了。这是一件痛苦的事。她现在已问在一座黑暗无底的深洞里。 “萍的信怎么说?他还是不肯,是不是?” 这探问使问郁着的姑娘索性呜咽起来了。 老太太仰起头来,感伤地盯视到壁上悬着的那张风采奕奕的照像:那是她仅有的一个弟弟,那么不幸地早早死了,由医学院毕业出来刚刚一年半!她低下头去,用昏花的眼凝视着娴贞:那虽是一张泪痕斑斑的脸,却是和那像片里的人一样地椭圆,有着笔直的鼻梁和一对属于好心肠人的柔和的眼睛。周老太太摇着头,自己也有些辛酸感觉了。 “姑娘,告诉我,他怎么说呀!”老太太想伸手拿过娴贞手里的信。其实这是很平常的事。他寄给娴贞的信姑姑常看的,而且还常为他那些巧妙的话逗得发笑。但这回娴贞却匆忙地把它掖到袋里去了。 “姑,您别看。他不肯。他说,什么都成,就不能人教!呕——姑姑!”忽然,一个顶不好哭的好孩子却倒在姑姑的怀里嘤嘤地哭泣起来了。 周老太太这时可也有些生气了。她想,一个爱娴贞爱到这地步的人,在这事上为什么却不由她!为了这粗率的青年,不但娴贞,连她自己也挨了许多挪揄。李天民到处去说娴贞的坏话,甚至说了许多不堪人耳的。教友们近来都不常来看她了。在教会里,她的资望比谁也不浅。庚子年砍二毛子时,如果她跑慢了一步,早就没命了。现在竟受牧师这样欺侮!上礼拜的报告简直就是冲她说的。离复活节只有三四天了。如果这年轻人再不领洗,她在教会里的地位就必定动摇。周老太太愈想愈不是滋味。 “姑娘,你听着!”老妇人翕动着不甚丰润的嘴唇,一个平素总笑着的人严厉起来也只有那样。“他若是现在不肯凑合你一些,将来你们一辈子能好下去吗?” 娴贞听到这话打了一个寒噤。她感到了威胁。抗御是必须的了,就急忙回答说:“不,姑,他说什么都成,就不能屈着心受洗礼!他从小就没信过。他不能骗自己——” “别说了,这孩子真是胡扯!”周老太太愠怒地站了起来。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姑娘,若是这样,我不赞成你们俩好下去了。当初我就看透了不成,你们不投合。你偏那么样,不投合吗!”老妇人把那按语残酷地重复了一遍,就走出房外去了。 不用再重复了。这沉重的绝望的判词已像块巨石把娴贞压得翻木过身来了。用平铺在桌上的手背垫着下巴,她茫然地寻思起这惊心动魄的话来了。 幸而信不曾给姑姑看见。不堪想呵,就是藏在衣袋里她已觉得是一宗罪恶了。她一把抓出它来,一封有着粗壮笔迹的信。她想把它撕掉。仿佛想试试自己的勇气,她把这信重新打开。“咱们逃吧!”这野蛮的要求像一条红红烙铁似地烫着她的心。“就跟他逃吧!”一个小声音一次次地不知由哪里向她袭来。一刹那,她像麻痹了似地不知所措。但即刻就有一声怒吼,随着跳下一个审判官来,指着她骂着:“没羞耻的人!你念的那些好书呢?你的好姑姑呢?” “呕,姑姑——”她翻身倒在床上了。姑姑的影子又折磨起她来了。这影子本来不很大,现在它却用《圣经》武装起来;还有家教,它成为一股庞大无比的力量了。她记起自己原是个举止端庄的姑娘,从来没做过越轨的事。她能孤身同一个男人挟了小包袱在车站上溜来溜去,像那些登在新闻纸社会栏的下流人? 不啊,娴贞摇头了。她为着自己终于是个好女孩而高兴了。但一个庞大刚强的黑影又撞进来了。他有着黑亮的眼珠,整齐的牙齿,和一具倔强不阿的灵魂。还有呢,他唇上,和她同一位置,那颗黑痣!她想起这个来了,象一个飘荡在大海中的破船看见了一座岛屿,她本能地想抓住,但这神秘的标志这时却活动了。奇怪!它不再逗留在固有的位置上了。它摇摆,它晃荡,象一颗失了轨道的星球。 娴贞直勾勾地盯着它。她想用全力管住它,那样她也可以握到一些什么。但凭她怎样盯住,那黑痣摇摆,晃荡,再也稳不住了。 迎了早晨的阳光,礼拜堂塔顶的钟又翻摆着腰身,撞出清脆的响声了。 往常,教徒们非等第二遍钟声才挟了圣诗成群走来,今天,第一遍打过以后,礼拜堂门口就挤满了会众。小孩子们都穿上最鲜艳的衣裳,在他们,这是每年春天的复活节。他们牵了大人的衣裾,嚷着跳着。教堂台阶上布满了粉色白色的夹竹桃,红绣球和绿芭蕉。花朵上都闪着晶莹的水珠。堂口用松枝扎着牌楼,写着“复活节施洗圣礼”。这自然是淑贤女校手工班的成绩了。 这是一个快乐的日子,谁也不吝惜力气。外国女人在单薄的新装上还插着一朵玫瑰。怀教士如一只小鸟似地在人丛中跑来跑去,拍拍这个教友的肩,摸摸那个孩子的脸蛋。她不时地注意近台处的一排人。今天那里有两个年轻人是她苦口劝服了的。 当周老太太走进来时,她像接一位大员似地屈下腰去。她有许多该说的。她想问问娴贞那十字花做得怎样。她更想说的,是她今天要请他们这对情人吃晚饭,贺贺老太太的侄女婿入教。 “周太太,他们随后就来吧?” 这是个快乐的日子,周老太太又是个爱笑的人,但是,今天她佝偻着腰,忧郁已在她脸上刻满了衰老的线条。昏花的眼睛直愣愣地,像是茫然地追求着什么。 她摇了摇头,沿着墙,把老迈的身子安置到一个极幽暗的角落里。怀教士睁着惊愕的眼,默默地扶了她坐下。 娴贞不会来了,她已经病倒在床上。前天晚上她把周老太太吓坏了。一个尖锐的声音突然由她房里钻出来。老妇人赶忙去看:她技散着头发坐了起来。她睁大了眼,抓着自己的胸,像看到了什么幻像似地狂笑起来。她笑呵,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忽然她无力地趴下了,鼻尖顶在枕头上。接着又嚎啕大哭起来,把老妇人闹得呆了。医生请了好几个,谁也说不出病状来。 “现在呢?”怀教士关切地问。 “唉,她算是睡下了!”老妇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时候,堂里已经安静下来。端坐在台中央的李牧师正紧阖着双眼,把手放在额上,请示着神他今天该讲些什么了。今天,周老太太也顾不得这些了。她放低了声音:“她不吃东西,也不说话。她要——要撕《圣经》,《哥林多前书》的一章!” “啊,为什么?”怀教士有些不相信,娴贞,那样一个笃信上帝的好孩子! “她说她不信‘爱’的力量了。她说——爱没有用处!”老太太是用《圣经》挡着脸,带着罪犯的颤栗说的。 “傻姑娘!”怀教士撇着嘴,面上露出耻笑的神气。 牧师的手由额角落到椅把上,眼睛也怔忡地睁开了,那么纤缓,那么迟疑,像是他和神的往来还没有完,他还眷恋着天界,只为了地上的罪民他才返转人间。一张微笑的脸,随了悠扬的风琴声,向着台口凑近了。他低下头,计算一下前排那些准备受洗人虔诚的脸。哦,比记名的少了一个:而且是那个!他微笑地抬起头来,似乎感到预期的惊讶。 一九三五年五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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