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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1)


  嗬,客厅算是擦完了。

  虽说是清早,初夏的暑气已经在工作者蓝大褂的脊梁上散乱地画遍了湿润的斑痕。适才还酷似南洋群岛的碎块,这时已扩展得俨然成为大片的澳洲了。他喘着气,撑了那扎着红绿布条的墩布,用疲劳的眼色四下瞭望起来。

  红砖壁炉上绿磁瓶里插着约翰太太早晨散步时采来的珍珠梅,像是还挂着昨夜的露珠,亮晶晶差怯怯如新娘。那为白磁裸体天使环抱着的小座钟在滴嗒地摆着,成为这和谐恬静氛围的节拍。屋角靠着黑漆钢琴的是一座柜式留声机,上面躺着三四本红边的《颂主诗歌》。这对他不算生疏。去冬,一个雪天,他曾听留声机唱过《救主诞生伯利恒歌》。低下头,红松地板经过适才的劳动,干净得一尘不染了,而且有些发亮。

  他身上穿着件寒伧的蓝大褂,已经洗褪了色,裹着那营养不足的弱小躯体。他一心只希望学业完成,挣了钱,把他妈接回家去,省得老让那洋少爷猴子一般的手指甲在她苍老的睑上抓来抓去。他只能在旁愣愣地看着。

  隔着薄绡的窗幔望去,草坪上五月兰向他微笑了。早晨的阳光在高耸的礼拜堂钟楼上追逐着淡绿色的爬山虎。教堂的红蓝玻璃放射出五色的光彩。院坪上,一个短打扮的工役正推着剪草车,小轮子辚辚地轧过草地,削剪着钻高了的叶梢。蓝天盖着、绿草托着的是约翰牧师的四姑娘露斯。她憨真地坐在秋千板上,一手拢着怀里那一双碧眼能够一睁一闭的洋囡囡,柔声为它唱着安眠曲。垂在粉衫上的两根金黄色的长长发辫,随着每句歌声都颤动一下。秋千板下肥胖的小腿还不时前后甩动着。摇动在秋千架旁的是一座木马,背上骑着个穿短裤的男孩。他右手紧勒着缰绳,左手捶打着木马的臀部。绷了白里透红的脸蛋,像煞有介事地向前赶着。粟色的头发随着前后的颠簸飘拂起来,威武得像是带领千军万马疾行中的骑士。

  平素与幼小同伴有着亲密感情的他,这时竟咬起贫血的下唇,对窗外的“小主人”兴起莫名的嫉恨。牧师不是天天在朝会上用响亮的声音嚷着上帝多么公平吗?但等下露斯姑娘在春光里唱够了曲,抱够了囡囡跑进房里时,闪亮的地板上即刻又有了泥渍,就又得他屈下腰去擦。这时候,牧师在楼上用起早餐了:黄的牛油,白的羊奶。但他那奔五十的爹,得在车马飞驰的街心站岗。

  楼上一阵皮鞋踩在地毯上的隆隆震响,一种潜伏的恫吓打断了他这不安分的念头。壁炉上的座钟已指到七点多了。记起还剩书房没擦,就忙丢下窗外明媚的风光,丢下时刻在脑里纠缠的扣结,提着沉甸甸的墩布,转身走出了客厅。

  楼梯口走下一位中年妇人,竹布衫上端是一张布满忧愁的脸。她怀里抱着个金黄卷发的婴儿,那是约翰牧师的小儿子。妇人轻轻地摇动着这宝宝,用鼻音低哼着咿唔的调子。蓦地看见提着墩布的孩子,她愣愣地停下了脚,关切地问:“怎么还没干完?快擦吧。启昌,可别误了功课。”

  “妈,”这叫启昌的孩子凑上去说,“功课也许上不成了,学堂里要罢课。”

  “又要罢课!”这时,像是嫉妒这母子的聚谈,妇人怀抱里的婴儿用嫩嫩的小手连连向楼门指,咧开无齿的小嘴,咦咦地叫着。妇人忙抱紧了孩子,在那小脊背上轻轻地拍了几下。然后,皱起眉头,倒过身来急促而严肃地说:“启昌,好孩子,你可不许又加入。听话,咱们穷人命苦,就惹不得事。得忍!老天爷自有眼睛——”

  “老天爷,哼!凭什么——”启昌垂着头。

  “听着,乖孩子。你这免费是我费了老大口舌跟牧师苦苦求来的。凭咱们这家户也配进这么阔气的洋学堂!别听人胡调唆。记住,孩子,别跟他们去——”

  “但是——”启昌忽然抬起了头,赶上前去。他想把昨天班上的情景和昨晚在邻家小报上看到的上海惨案告诉他妈,但妇人怀里那囝囝红涨得难看的焦急脸色已逼她快快走开了。

  望着走廊上他妈那疲劳的背影,启昌又呆呆地陷入了沉思。他记起头天上午代数班上的级会,班长报告上海南京路出了乱子。北京市的学堂全罢了课,就剩北城这两个教会学校。中三打算先发动,因为中三的胡伯祥有个哥哥在公立学堂念书。这罢课的消息还是他带来的。一时,整个课室为这消息搅乱了。坐在他后面的吕葆光嚼着口香糖捶着桌子嚷:“他们都不上课了,咱们凭什么!”这时候,启昌“这阔学堂里的一个穷孩子”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请班长报告一下上海乱子的详情。班长红着脸说不大知道。但这质问像是在班友的兴头上泼盆冷水。别人以为他反对罢课。即刻,因为月考时不帮忙而恨着启昌的吕葆光就在桌子下跺起脚来。于是,许多声“奸细”、“洋孙子”向他嚷出……

  忽然启昌记起了适才他妈催他的话,就赶忙提了墩布,走进书房去了。

  书房里,钢丝转椅上正坐着虔诚的约翰牧师,这精致房子的主人——启昌的校长。他的两肘伏在桌上,金丝眼镜后边那对锐利的蓝眼珠正盯着一本红边的厚书在默默地读。那是注了大字罗马拼音的华文《圣经》。从约翰牧师脚踏这黑暗大陆那年起,十几年来,这书曾忠实地陪伴他。矗立在他背后的是一幅镶了巨大棕色漆框的肖像,画着一个黑长胡须、眼眶深陷的中年人,举着一只食指朝上的手。

  启昌照例站在门槛,用细小的声音问:“我可以进来擦吗?”

  今天约翰牧师的脾气来得特别好。感觉出地毯上的黑影,他即刻把眼睛由书上抬起,微微笑了一下,向着这工读的学生道了声:“早安。”

  “启昌,这几天学生们开了什么会?他们想捣乱吗?”约翰牧师掩起了内心的忧虑,装作很从容地问。他追逐着孩子躲避的眼光。

  “我——我不知道。”孩子屈下腰去,预备卷地毯。

  “不要忙那个!”约翰牧师赶上前去踩着蓝地黄龙的地毯,用讲道的声音说,“启昌,你是个忠实的孩子,上帝保佑你。你说,我待你和你的母亲好不好?”牧师抱着肘,等待一个认真的回答。

  像嗅出了当前局势的严重,启昌战战兢兢地仰起了头。那竹布衫的背影又倏忽呈现在他眼前了。他小心坎里盘算着:这关系到他妈的饭碗和他的教育。在这左邻右舍挨饿的日子里,不该不知足。于是他点了点头说:“好。”

  “但以后我对你们会更好的。你还年轻,将来对主大有用处。你应低下头去出力量念书,不可管别的事。”一个毛茸茸的手指碰着启昌的鼻尖了。“你这小孩不许跑进他们的乱党,做那不规矩的事情。我虽然是英国人,但在上帝面前,咱们是一家人。我就如同你的父亲——”

  听了这句,启昌脸上忽地红涨了。他记起了吕葆光骂他作“洋孙子”的事。他刚开口想分辩,牧师机警地改了话锋。

  “也是你的牧师。你呢?”牧师竟忘记了黄种人胎里带来的污浊了,用胳膊搂着启昌的肩。启昌为那强烈的狐臭味所窘。牧师在他小小鼻尖上戏弄地捏了一下。“你是我的一只小羊羔。”

  启昌有点不明了这过分的宠爱。他在那狐臭的腋下怔忡着,摸不清这是“恩”还是“当”。

  “启昌,你要做一只驯良的小羊羔吗?”

  “我要养我的妈。”启昌挺直了小胸脯。

  “那末,你得乖乖地念书,不要管国家的事。上次你去开会我就十分难过。我为你祈祷,求上帝引你走正路。这些年轻人都是傻子,不念书,绕街喊。你要学他们吗?”牧师双手按着孩子的肩头,目光炯炯地逼问着。

  孩子低下了头。他小胸膛里正在打着一场激战。他对面前的这片温存又感激又惧怕。他觉得同学许多只愤怒的手指好像硬杵在他脊背上了。他闪开身子,屈下腰去想揭地毯。

  “今天不用擦啦。”牧师拦住他的手,“等下我叫老李擦。你到学校里看看去。”

  操场上站满了同学,有的靠着大榆树,有的倚着秋千架,三五成群地交谈着全城罢课的事。几个北京运动会的选手脱下小褂练起三级跳来。吕葆光和另外几个穿绸衫的孩子兴高采烈地绕着篮球场拐脚踏车。看到一个孩子的脚沾了地,旁观的人拍手喊起“好”来。

  “没心肝的人!”走过一个学生装的孩子,严肃地说:“还有心拐车!”

  “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要放假了,老爷高兴。”

  “高兴,哼,你去看看报!”

  报!这学校里的阅书室只有一份《福幼报》,印着由外国翻出的童话,描写着信主的人怎样得好报应。这以外呢,门房老刘订了一份《实事报》,但阔学生们是不屑看那个的。

  于是,一些孩子们围起这个圣人了。

  这圣人叫鹏年。因为是走读生,所以有机缘看到报纸。他由上海纱厂工人说起,说学生怎样愤不平,在排队游行演讲,说英国鬼和日本鬼怎样在街心架起机关枪。

  “嗒嗒嗒!”鹏年瞪着眼睛怒吼一声。“枪口一扫,好几十条人命都完了,苍蝇似地。”

  “嗬!”许多红舌头都吐了出来。

  “真野蛮!”启昌情不自禁地插进了这么一句。

  “喂,留神啊,奸细可来啦。”一个有鼠样脸的孩子警告着,即刻许多提防和妒恨的眼光都射到启昌身上,一个个撇着嘴走开了。

  骑在车上的吕葆光呜呜地按着红绿薄绸包着的喇叭,扬手向启昌喊着:“嗨,洋孙子,今儿穿谁的鞋来了?”

  这是针对着一次启昌穿了洋牧师家大少爷破皮鞋的事儿。

  打了上课铃。今天谁也没心进课堂——多半连书也不曾带来。个个像印度僧侣般簇聚徜徉在树荫下,等待着事情的自然发展。

  铃声像闹了火警一般连接地响,但学生们的耳朵却像堵了棉花。约翰牧师真生气了。这些他教训过感化过的学生们都造反了。他的身子有点颤抖。他气哼哼地走到启昌面前,一把抓住了启昌的臂膀。

  “给我走!”他申斥他,像拽一具尸首似地向前拖。梦想着这样做,等一下其余的学生就会都随着填满了礼堂,又听起今早他预备好的福音了。

  那只手臂的力气实在大,空着肚皮的启昌虽竭力抵抗,他终于被拽上了石阶,如同一个俘虏似地被囚禁在校长室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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