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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花开的时候(1)


  ——用生命换来的“在日本狱中”

  说出来,有谁相信呢?我在东京住过两年,在台湾也过了六个春天;可是我从来没有看过樱花,不知道当樱花怒放时,究竟是如何地美丽,如何地灿烂。自从民国二十五年到现在,我不但没有勇气去看樱花,有时听到朋友谈起樱花两个字,内心里也会像注射了一针似的要刺痛一下;为什么樱花如此使我伤心呢?这是有原因的:

  民国二十五年四月十四夜,我像做了一场恶梦似的,被日本警察捕去,关在监狱里,过了三个星期的囚犯生活;本来在好几天以前,就和朋友约好了十五号的早晨去飞鸟山,和稻田登户两处地方看樱花,谁知祸从天外降,不但无缘欣赏日本的国花,而且差一点我的生命也葬送在异域了!

  有了这一段惨痛的遭遇,因此对于樱花,我特别没有好感;我并不是恨它,它是无罪的,我恨的是囚禁我的敌人!侮辱我的敌人!为了看樱花的目的没有达到,反而被关进了监牢,从此我认为樱花是不祥之兆,所以我对它没有好感,只有伤心的回忆。

  今天我以沉痛的心情,来叙述“在日本狱中”写作的经过,我好像又回到了东京,而且住在目黑区的大鸟公寓里,我的心不安地跳动着,彷佛刚才邮差送信来的敲门声,就是那晚警察来抓我的打门声一样。现在,让我再回到三十一年的夏天,在华山三元洞写这本书的情景吧。

  在西安住了三年,我写了将近八十万字的文章,出版了五个小册子,“在日本狱中”也是其中之一。当友人再三劝我把在日本所受的压迫与侮辱,写成一本书时,我的心里发生了三个难颗:

  第一、平时写文章,我总是先把要写的材料记在笔记本上,等到有机会写时,再来整理;这次坐牢的经验,不但环境不许可我当时写下来,而且连我原有的日记,相片,书信……都被没收了;当我从东京潜逃回国时,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外,什么也不能带,自然更不能写日记,假使完全要凭着脑子来记忆,实在太困难;何况我的脑袋受过刑,思想过度就要剧痛,能否把那时的生活全部写出来,实在大成问题。

  第二、许多人名不敢写真的,恐怕连累他们;其实这倒不难,随便换上几个假名字就可以,只有事实是不能假的;因为这不是一部小说,而是以报告文学的体裁来写的,我必须处处顾到真实,不能故意夸张,更不能把自己写成一个英雄;既然事实要真实,人物当然更要真实,即使人名改了假的,聪明厉害的日本侦探,他一定知道那些人指的是谁,为了耽心朋友受累,所以有些地方应该省略;但是不全部写出来,又觉得美中不足,这是我犹豫再三还不能动笔的原因。

  第三、华山是我国有名的五岳之一,风景壮美,气象森严。我自从来到三元洞,整天看白云缥缈,听好鸟娇啼。我带着孩子看松鼠,采野花,整个的心情,完全陶醉在自然美景里,把写文章的事,忘记得干干净净,我这才领悟:写文章实在需要环境配合心情,在这么幽美的风景里,来描写狱中的生活,实在太不调和;想了又想,索性改变计划,只顾游山,不写文章了。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接到达明来信,问我文章写了多少?几时可以下山?我猛然想起我来华山的目的,如果不把这本书写完,不但对不住他,更对不起我自己的良心。试想,用生命换来的宝贵材料,怎么可以让它永远埋没在脑子里呢?于是我下了决心:一定要写完它才下山!否则,我要终老于华山。

  无论做什么事情,只怕不动手,一动手,总有一天会成功的。自从那晚下了决心以后,我便开始拟小题目,一共写了二十三个,我预计一天可以写三千字,一个月就能写完;可是问题发生了:我那时主编黄河文艺月刊,虽然有个路丁小姐帮我审查初步稿子;但编稿,改稿,解答读者的问题,还得我来负责;同时我只请了一个月的假,已经玩过了一星期,现在只剩下三个礼拜,连抄写,修改都包括在内,实际上,只能允许我写两个星期;以十万字来说,每天要写六千多字才能完成,这时我心里又着急,又难过,如果万一不能在预定的日子里完成,我究竟下不下山呢?

  正在这时,路丁小姐和她的未婚夫来山上旅行结婚,还带来了好几个朋友,达明也来山上住了三天,她们约我同游南峰,我婉辞拒绝,坚决地要一个人留在小房子里写文章。

  “真泄气!这么美丽的风景摆在眼前不去欣赏,却关在斗室里写狱中生活,岳神有知,还不知要如何地痛骂你呢!”

  朋友说着挖苦我的话,我祇好一笑置之。

  也许谁都有这种经验:写文章,起头最难!只要笔尖一开动,就像黄河长江的流水,滔滔而来,我第一天的成绩很可观,居然写了“前奏曲”和“樱花开的时候”两段。我把每天日夜什么时候写作,什么时候休息,散步,吃饭的程序,列了一张表贴在墙壁上;那时湘儿还只有两岁多,带他的郭妈,也和我同住在一间房子,白天我要她把孩子带去找马道姑玩,只要一两小时不见我,孩子便哭着要妈妈,真是麻烦极了。

  我对于写作的态度,是非常认真的:只要一动笔写文章,我全副的精神都要集中在情节上,我没有心思来做别的事,甚至听到孩子的笑声,我也并不高兴。我希望他们离开我远远的,不要让我看到他们的影子,听到他们的声音;我要使全部的情感沉浸在回忆里,使那一幕幕血淋淋地,惊心动魄的场面,像电影似的在我眼前演放;因此我在那两个星期里,绝不和孩子玩,我只等他们一出去,马上把门关上,同时用蓝布把窗户遮住,只露出四分之一的窗口,使光线黯淡得像狱中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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