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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长(3)


  他暂时闭了口,那样惨与那样新鲜、那样活动的西洋景一段段地在他眼前换着片子。

  站长吸过的半枝香烟夹在左手的两指中间,香烟头的影子在贴着报纸的墙上略略有点动。他的嘴角的皱纹紧叠得更有劲,仿佛是传染了恐怖,或是由于空虚的激怒,一句话不说,而且对于短腿李也没了平常日的规矩。

  这残废人为了同站长谈到军队的惯语,却一直地叉下去说:吃粮,打仗,受××的枪炮伤,在记忆中的全是制不住的愤气与血染的凄惨。这些光景,这些经验,在他的心上铸成了永远分明的底版,每回想起来便能立时用血痕印成一幅惊人的图画,虽已过了两个年头。他丢了眼珠,断了腿,被人家从队伍里开除下来,仍然一个孤零零的身子跑回故乡,什么事都干不了。可是炮火与义愤却没曾麻木了他的神经。他绝没想到这残废的价值,与流了自己的血有什么光荣。对于老邻居与当年在一处赌手跑腿的乡间伙伴,他还是照样亲热。憋不住肚子里的那股气,时常想同他们谈谈,然而大家总对他客气点,不很亲近,似乎他的身上真缺少了一点东西,都像是居心躲开他。

  他只能安安稳稳地住在多年失修的那间破屋里,与一只饿狗作伴。有时给农人家帮做轻活,但那样的机会并不常有,因为他的身体不方便。

  有些人表面上对他客气,其实想离开他远一点。

  他渐渐觉察得出了,不是舍不开那间老屋,他没处去,也没有方法能再挣到一个月六块半的卖身价。但每逢谈起那场血战的旧事,在一时中他很容易地忘记了一切。

  还是站长看得出,知道费刚这时候来准有事,许是明天没有窝窝头吃了?或是有关于那个与他同下汽车的老女人的事?他听过费刚诉说怎么受伤的故事不止一次了,不像短腿李那么惊异。不过他不愿他再一回再一回地说那些话,往往听后,自己的心像被那种景象提起来,夜中睡不好,容易引动说不出的悲哀在胸头上直撞。

  刚刚拾起一本《古文释义》念了几段,把一下午的焦躁与愤恨平了些,想着早早钻到被窝里取暖,预备第二天六点半就往上爬。恰好这残废人又来了,事还没说,先将那些情景再说一回,站长的手指便微微颤动。

  他看见对面凳子上坐的这个青年人一只眼尽着盯住灯光,裸露的前胸呼吸得很快,他再也忍不住了。

  “喂!老刚,尽想干吗?你同短腿还高兴谈那一套。你怎么样?这几天有的吃?……还天天起火下锅?正经话,是不是?……”

  站长同费刚认识了四个多月,自己虽不行,一元五角的帮助却不是一次了。

  “呔,呔!真好记性。不得了,站长,您瞧我真傻头傻脑,贪说以前的事,……是啊,今儿晚上赶来原有求于您呀。”

  对于自己的粗心有点发笑,厚硬的眉毛在鼻梁上松开了,但即时又蹙起来。

  “站长,您说,我这么办对不对?没有法子,瞧我不好过,——还没有别的,有一顿,无一顿,好歹饿不死。可是我姨母简直是遇了横祸!这年头怎么说,我是她妹妹的孩子,亲故,亲顾,能眼看着不管?妈的,咱得找地方评评理,难道无论哪里都不是‘朗朗的乾坤’么?”他用有力的左肘撑住上身,一条腿站起来。

  “原来你前儿急着坐五角钱的汽车去就为你姨母家的事。”站长记起那一天这残废人从内衣袋里掏出五张本地发行的角子小票,从自己手里换一张车票的希奇事。

  “为她,全是她家的乱子。论来还干着我的眼毛?——就是今儿个同我下车的那个老妈子,六十五了,从三十多年前——那个时候我刚下生,她便寡妇失业地领着小二仔抹眼泪过日子。给人家种二亩半,只有一条老母牛,又没有人手,到地里忙时得同邻舍家伙着干。您想,这一来她能见多少东西,咱都明白,家中无人莫种地!有时一年家连短工钱也不够,不种又怎么办?粗粮食,烧草,脸前就是光打光……不说了,过去的事,十年了,二十年了,我那个杠子头表哥却有一身蛮气力,扛得动口袋,推一手好车子。她老人家省吃,挨冻,给他娶上一个媳妇,命里该,没过三年,养孩子受了风,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撇了小孩子升了天……她老人家再没有余钱办这一手了。幸亏那男孩子来得朴实,没病没灾的,现在十几岁了,雇给人家做放牛小,也省下家里的一口饭……”

  又是他的老脾气,说起一段来有头没有煞尾,尽着向外走叉路。站长有点瞌睡,听了多时还没曾知道这有些傻气的兵大爷为了什么事向这里跑。

  “到底你姨母家里出了什么事?你快点说,……说!”

  “我说话老是好从头拉到底,……先说那件不讲情理的乱子。大前天,没明,我表兄被他那一区的队上抓了去,说是有人咬他窝匪,还给人家说赎票,一杆十多年前为办联庄会硬派的土炮,就是证据。天不睁眼!他就是蛮点,好当面和人家争嘴,这是哪里来的横祸?您说,好,当天已经解了城,还加上手铐,人家说是案子大……他家里从屋顶翻到炕洞子,有什么收拾不净?……她老人家吓昏了,专人找我这样的亲戚去给她料理。哈!我如果是个连长,或是个把书记官,不看佛面看金面,还有这场事?……真的,他是歹人,别瞧我不得劲,一棍子还能打他个半死……”

  短腿李一直没敢坐,也没蹲下来,靠门框站在一边,听呆了。及至听到费刚的表哥被那一区上抓了去送城,他的厚嘴唇动几动,腰儿挺直,抓着额上的短发吃吃地道:

  “不错,昨儿听街上传说:小屯子抓了嫌疑犯,不过,不尽该那区上的事,如今在乡间住真难为穷人过的,怕土匪,还怕沾连!望风捕影的,……谁想到那些人抓的是你的亲戚,怪不得着急!”

  站长用力向自己的笨听差看了一眼,“听老刚说呀,偏是你的嘴来得快。”

  “怎么办?——我一到那里气极了,拄着拐与她老人家到区上问,区公所就在小屯子西三里地的那大庄子上。哼!什么妈的势派,区长吃请去了,那站门口的本地士兵,捧着杆‘汉阳造’直向我瞪眼,咱就没见过这家伙?真是蛟龙困在沙滩里,一只苍蝇也来叮一口。我找他把区长请了来论论理,就为这个,差一点没轮那小子几拐杖。他,狗仗势,格外瞧不起我这身体不全的退伍兵。还把那黑筒子对着我做势子,咱可对它打冷战?不开眼,不去把那乡官找了来还不算,口里不干不净地硬说我是小二仔的一党。咱们是表兄弟,是凭了傻力气挣饭吃的人,为什么不一党?那小子可恶透了顶,不是有看热闹的拉着,别瞧我一条腿,我真能夺过枪来给他一顿枪把子。站长,您想,这不是大天白日的晦气!怎么,咱这中国越变越坏,坏到这个地步,人心都不长在肉里……我姨母一口人怎么过,有理没处讲,我怕她真一扣子勒死了,那可是人命关天。所以赶快把她带了来,还好,她在墙缝子里还塞了两块钱的小票,没叫人家挖了去,是她头年年底卖鸡蛋的钱。来不及了,她走不动,趁着今儿的北来车我把她搬了来。”

  “站长!”他这次再叫一声,末后一个“长”字,他的口音有点发抖了,“我就是报告给您的这段事。现在表哥是受刑去了,六十五岁的老妈子在我的屋里干号,她孙子不知道消息,怎么办?承您的情,您是客人,却待我比这里的人哪一个也实在。咱是有什么说什么,我跳了来不为别的,好歹您是老前辈,咱同行,还不给我想一个法子?”他的一只眼中的怒光现在变成一团凝住的泪痕了,他更诚恳地加上几句:“我在这地面上求不到别的人,您明白,咱不是在北方拿大刀的好汉子了,如今落在人家的手里,这叫做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站长,您,还有李伙计,替我想,不是,但有点气性的早一头撞死了?话又说回来,我为什么不死在那有眼的子弹上,到现在吃憋气!哼!……”

  他一直是一手扶了破木桌子,一只腿吃力地顶住,说到末后的一句,桌上的小座煤油灯,那黯淡的火焰随着桌子打战,像是这灯头中了过度的风寒。

  站长的脸上又重行勾起了焦急的轮廓,红红的双颊配着短黑小胡子更明显。他要急着说什么,却突然在土地上来回走了一个圈子,嘴角往里兜一兜,又松开去,用手指抹着鼻尖上的汗珠。他那双有眼屎的老眼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影影绰绰地看见这独脚鬼的高大的身影在那有恶兆的灯焰上跳舞。自己一颗心也被愤激得向上碰,可是好方法想不出来,一阵阵的冷汗在小褂子底下起泡。

  费刚——那残废人本来预想着有好心又是同行的老站长,他总是官项人员,大小是有名衔的,替自己想法子救救那家人,也为自己争争光,一定不难。但这一霎,他也明白了这个直爽的老人有点空发急,没处下手。他骤然觉得久立的一只脚发酸,周身抽去了不少气力,如块重量的石头一般,把身子落到不结实的木凳上,颓然地用两只大手捧住了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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