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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脊大衣(3)


  “可是,遇到了这天翻地覆的末劫,头两年,谁会想到咱有今日?坐吃山空。哎!坐吃山空!还好,没把一家人的骨头在乡下喂了狗。就当难民说,咱还够得上头一二级。还有,这点箱笼早早运出来,没被劫了去。可是,可是,……只凭你每个月的几十万的薪水,你,你又连一半拿不到家来,穿且不提,吃的,用的!……”

  质亭先生向不愿对一家人谈到的遭遇艰窘,因为小姐的话头引起。说到这儿,急接着一阵咳呛没得继续下去。

  秀英赶紧扶住老人的肩头,用右手给他捶背,一会取过旧铜痰盂来给他接痰。她那种服侍体贴,不愧是出自名门的小姐的教养身分。她等到爸爸咳过微歇的时候,才道:

  “所以,我常常为一家打算盘。大哥老远在军队里,南边北边,没有一定地址,只可顾他自己。弟弟还不到十五岁,我就是女孩子,也应该好好挣钱来家。——说挣钱,爸爸,你想,多难为人!逼得咱这样人家给他们干小差事。……整整一年,一年的训练比起六七年的学校生活来,……待怎么说!爸爸,你不是常常嫌我连一半的薪水拿不到家,可是,皮鞋、袜子、几件花线呢衣裳、面粉、口红,哪样至少不得几万元了不怕你不稍见讲究。哼!我怎么不明白,妇女职业,妇女职业!若是终天一身蓝布旗袍,头上脸上没有一点打扮,……你说可笑,为了这份月薪,哪个女职员敢不弄得花俏些?局子里,第一个,主任秘书,他——他对女职员的挑剔,不是说衣履不整洁,就是有碍观瞻。这样官面话从高级的主任口中传出,谁敢不天天检察检察自己的衣装打扮?说起来,爸,你准会觉得呕气。我那一科里的吴太太,就因为改了半年的装束,像年轻了十岁,听说不但薪水全数赔上,连她娘家还加上津贴。为的是衣服摩登,化装漂亮,没到六个月,由三等科员调成主任科员,还兼着局子外的一份干差。而且,变成全局子里的交际主角!甚至局长见她都要首先含笑,请她坐下讲话。……被家境逼上了这条道,就得向前,——向前!爸,不就干脆回到家来啃窝窝头。还有什么法子?女人,我这一年间才晓得女人在社会上是会起什么作用!妇女职业,只是挣钱就算职业罢!高尚,低下,我才看透了其中的诀窍。”

  这位伶俐快口的小姐原是质亭先生一家中的奇珍。她虽禀有父亲的心计,也有母亲的活泼与善于运用时机的特性,自从托人谋到那个局子中的办事员职位以来,质亭先生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中,白瞅着自己的奇珍向男人行里混去。而这是时代风气是改变生活的希望的起点;更夸大点说,是他们这家人在大多数高低难民群中的骄傲!质亭先生绝不是极端保守的纯老派绅士,他对于“时中”二字另有所见。何况“时中”的应付变化里还有物质与精神的需求、慰悦。除却他这位奇珍必须混在男人行里这一点点不甚满意外,对于谋求妇女职业,他自到这岛上,倒成为热心的提倡者了。

  一向拗不过小姐的习惯,更经她这段详尽委婉的陈述,干那份小差事的苦况与心得以后,质亭先生反而觉得自己只好处于听从的地位。不能亲手抓钱。不能再恢复那小城中绅士领袖与地主的身分,他如何不让女孩子软中带硬的话锋驳论一切!……屋子里的食粮一共不足半小布袋,但听见秀英的社会经验与注重上升的暗示方法,他像向前途看到了一件金光;借这片将降落的光辉也许把自己的旧梦重得实现?说不定更要辉煌与更为美满。

  因此,他们一家在简单粗粝的午饭时都颇快乐。秀英对皮套子没接续提议什么,她母亲像心中有数,老是用红角眼睛打量女儿的细瘦身躯,有时替她撩撩散乱在旁边的长发。

  质亭先生不多说话,默然若有所思,向窗外望望天上,再用竹筷把饭碗中的黄米粒子翻动一回。其实,他这顿饭吃的既不多也不爽利。

  饭后,秀英小姐破例比平常迟去上班一小时,——她大概这一下午不愿再伏在冷案上写什么表册报告一类的玩意了。她有她的谈话的机锋,总之,是用多少转折方法引起质亭先生所希望的金光、闪烁、耀动。她从现时出售皮衣的微少儿数与末来的作比;以精神上的骄傲,地位的上升,与低首咽气向摊贩老板作比;以漂亮服装与全家的光荣,舒适生活打成一片,暗示出这并不是奢华,而是有伟大作用的乞求。自然,太太老是站在秀英的一面,惯说帮腔。

  结果的胜利是握在秀英小姐的手中。更不延宕,一经许可后,那件安安稳存在红皮箱底的百年的灰鼠皮套子被夹在她的薄旧大衣的肘下,从容的踮下楼梯,向她熟悉的女裁衣店走去。

  质亭先生似惋惜又似自傲。他盘腿坐在厚棉褥上有两个钟头没动一动。末后,把女儿临出门时留下的十张万元大钞塞进袖中,抓个面粉布袋,再次上街购买高价的粗粮。

  圣诞节前两天,轻雪飘飘,正是旧历三九的时候。这地方经过两次剧烈寒流,除却增加煤面杂粮的高价外,还有冻死难民的消息。质亭先生很幸运的居然获得两袋救济粗粉,与秀英小姐不知从哪儿借贷了一百万元,把这一个月的苦困时光对付过去。自然,两袋粉的获得也与秀英小姐有关,却因此更证明了质亭先生的“俟”命学说。“到头总有办法!”挨到现在,他对于三代相传的那件灰鼠皮套子被小姐去改做成新式合体的大衣一节,不再置念,而且良心上也不再负有对不起祖先的痛苦。

  “这比卖给不知姓名的人穿去不好?虽是改制,仍在女儿身上。不用说,以她那么秀美的脸庞,细瘦的身段,有这件大衣更足生色。……人要衣装马要鞍,有什么可说。”

  他常以适应二字解脱老脑子里的想法。主要是每天的糊口物与零用钱似乎都与女儿的新样考究的皮大衣不无关连,因此,他倒觉得一个月前急急要把皮套子出售予摊贩老板时的拙笨与识见的短浅。

  近几日,秀英忙得午饭都不到家吃,晚上总也三天有两天是饭后归来。看她那股愉快的劲头,看她从皮包里不断的取出种种糖果零食,与质亭先生及一家人嚼用,还用细说,显见她在局子中既忙且受优待,而社会上的交际愈来愈广,不问可知。

  出出进进,灰脊大衣的毛光愈见出色,以前老在黯然深色的缎子里面,于今重见天日。配合上这么妙年的女孩子的脸庞、身段、柔长毛尖与油光光令人可爱的毛色,比起紧贴在“封建”式样的皮服之里,这东西也沾上了幸运的余辉。于今,刺鼻的樟脑末的香气早已散净,代替它的却另有一种少女的特别气味,与头油扑粉混合着,沾染在旧料新制的大衣里外。

  不知怎么买的粉缎里子,与怎么打发高价的手工,质亭先生既未追问,他的女儿更没提及。不但这个,就是她常常回家较晚,与外面吃饭的事,初时还报告几句是什么同事,什么太太小姐的邀请。日子长了,质亭先生懒得每次同女儿谈询这样照例的问答,她并不需一一告知,反而一天三次都在家里用饭觉得是异常的事。

  这落小雪的晚上,质亭先生瞒着太太在同乡亲戚住的难民院里凑着份子喝过一回花生白酒后,那双“毡翁”从六七里路距离将他拖回来。已经是八点了,他推说别的缘故在某人家用饭,搪塞过去,太太倒没怎么细问,反而谈起女儿的事来。

  “昨天晚上,她说,今天回家要晚。是什么女的约她,有汽车送她回来。我只听见这句,别的话半明不白的。……”

  “嗯,她现今比不得从前,一准会往上去!——往上去,也许会有个美满的——美满的姻缘啊。”质亭先生对于女孩子为事业或为婚姻须混在男人群里,这个原是嫌恶的观念,越来越淡。从一个月来,女儿交际的活动大有进步之后,他反而更存着良好希望。认为女子职业与婚姻自由,当此时,在此地,都不违反儒家“时中”的主张。乐得自己省心,且可把下半世的倚靠全托在女儿的“自由”身上。

  “女大当嫁,老时的黄历看不的!犯不上再来那些套数。不是做娘的也忽然摹时式,凭新办法,只要孩子长得好看,会应付人,会逗心眼,有多少榜样?吴家他二姨的小宝,嫁了军官,一天坐着小汽车。……东庄子陶又玄——那个专做房子说合的为了第二个姑娘不是在什么银行当了阔差?这还是你说的,——凭什么,还想从前的门当户对?弄到这地步,咱的门户,在我身上,还是你?你已经六十开外了,难道永远想不开!”

  质亭先生对于太太比自己还来得直截爽快的新婚姻主张十分惊奇。他心里想:“这准是受了秀英的传染,女人家都是如此,说固执真是钉子打进木头,说变化就似茧儿孵蛾。”他听这种提议,正中下怀,不过他在这已是一切崩溃的家庭里仍然要表示矜慎,不肯把自己的架子一下摆脱。

  “当何时,办何事,咱得执两端用其中!我有我的老看法,你有你的新派主张。对呀,这大事应当教秀英自决。——哈哈,于今什么都讲究自决,父母何苦专制,讨嫌?不过,劝告与参定意见,却是不可放松,准会于她有利,于咱更有利!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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