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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脊大衣(2)


  “当铺?只三几个月,利钱那末大,送进去还想赎?咱这是用急!……苦的连口糊不上,难道你还要表起来装扮?哼!多少从前的好人家现在都把家私在马路上摆摊子,管得了么。……我比你还难过,皮袍套是上几代的祖宗穿的,我可得换米粮活命。谁教咱生在这个年代,你想,你看看,用到我说?还有几斤粉子?……”

  里间的蒸笼微微透出轻音,代替了太太的心中抑郁。

  他弯下了身子,从床底下将那个花布破包袱拖出来。好在并没打结,即时翻开,一件深青色八团花绸面出风灰鼠脊子的老套子便在褥上铺开。

  大概总近百年的遗物了,幸而收藏的讲究,尖毛没被虫咬,只是出风的衣边上有几处微微脱落。那是身尖儿微黄,毛头颇厚的珍贵灰鼠皮衣,无领,一排五个镀金精镂的铜扣都有樱桃大小。虽然这两年没再夹进樟脑纸包,却仍然有一股强烈的香气向外散发,与两间破屋内的煤渣,蒸食,浓厚的炭酸气混在一起分外难闻。

  质亭先生从六七岁便见他的祖父当大年下,以及给亲友人家题神主作喜丧公事的大宾时,曾有好多次披上这件皮套子,前后还有绣花方补,记不清绣的什么鸟儿,却是神气活现。另外一挂长长的翠玉镶金的什么朝珠,从脖项前后分挂下来,使这件皮套子更显华贵。……再以后,自己还是二十多岁的考童时,祖父故去,这件皮衣传留给他那位多病而无能的父亲,却少穿用。因为他父亲自幼小太被溺爱,又系单传,一辈子没离开鸦片烟铺;更没有上一代的官位声望,自然请题神主一类乡绅的荣誉轮不到了。除非年节偶而披披外,这件皮衣就长久被锁在红油金花的大皮箱里,他反而不得时常触目了。

  眨眨眼快过去五十年的岁月,质亭先生仍与他父亲一般,将这件遗产传到自己手中。可是,更不走运,他没到三十岁,这样官服的统治政府却结束了。民国,——共和民主的新型国家从此硬闯下去,旧样儿的官服当然只好高高搁起。……

  经过多少次乱离,搬动,质亭先生总没把三世单传承受下来的一大箱子皮料官服遗失。用不到,更不肯改制便服,惟有年年夏季当心晒两天,换一回樟脑末子小纸包,与太太手把手的叠进那像是永不褪色的大红皮箱去。

  …………

  现在,不但那只当年汉口庄精造的皮箱已经裂纹剥落,就是重量也与年俱减。……

  一股闷气的压逼,任管质亭先生怎么好的雅量,怎么不矜不躁的“俟”命哲学,面对着高贵而遗传的物品,就要脱手飞去,心头也像坠上了一个石块。两只手轻抚着缎面与柔毛,抖颤不已!同时一个油滑巧笑而嘴角老是下垂的面孔仿佛从缎面的团花上渐渐映现。那个皮货摊的老板兼经售人,对于质亭先生简直像昏夜的幽灵。与这个老板交易了两个冬天,越熟越逃不出他那言笑的范围。每次,他总有无许理由来“勒索”质亭先生手中的旧货:“谁还强买?老先生,不信?你挨个摊子找去。看看,哪家出价顶高?咱有交情,有来往,好在是邻县,谁也不会骗谁。……上中山路的衣装店?别瞧门面大,伙计多,神气得紧,可是你找上他们?……多大开销,钱孔里翻身,专会对付用急的人!试试看。……”

  像这样勒价前的一套开篇,先来个下马威,虽以质亭先生那样辩才无碍的绅士言谈都递不上。求人与分派人的情势不同;大捆钞票掂在那位老板手里,这先把旧货主人的气概压倒,也真的不错,向其他旧摊子上勉强问过,同行不争,三千两千元的数目总归减下来,如同他们预先商好。数目虽小,质亭先生却不能看轻,再则来往还是熟的好说。每回勒索的结果,自然是那个油滑而巧笑的老板把生意的钓钩稳稳收起,钱货即交,毫无问题。

  团花上的面像淡映着暗淡玻璃窗上透过来的日光,像引诱又像胁迫,尽对着他的模糊花眼直看。……耳边,那古老的不清的祖父当年郑重的咳音:“到孙子身上,五辈了!全灰鼠皮套子还能传下去。……不过,君子之泽,五辈吗可也不少了!……不少了!”这半含警告半像预言的口吻,在质亭先生的记忆里,适当时机总会重传一遍。

  耳闻目乱的神态恍惚里,他猛的定一下心,记起这皮衣要脱手时的索价。听人说,一千万?八百万?究竟这东西的成色值得几何?想到可以换买米面用品的纸票数目上,质亭先生便从沉迷于过去的依恋中清醒过来。不用说,那“知命”的自慰自的解脱神秘道理,同时也在脑窝里转了一遍。

  暂时,团花上的旧货摊老板的面影,与片断不清的祖父遗言,都已被大数目的钞票迅速赶去。

  秀英小姐的烫发偏是容易散乱的一种,额角上几叠螺旋状的云堆虽是用油胶住,显然是在等候重行卷烫了。厚圆耳尖,被冷风冻得发紫,那件两年前旧样子的黑呢大衣落上一层灰土,更见寒伧,她笼着袖笼,瑟瑟的跳上楼梯,一进门向里间钻去。床上的质亭先生与已叠成四方样的皮套子,她并没曾留意。若在每天,质亭先生向例瞥见惟一的女儿从寒冷的外面闯入,不等她说,会先以老人的口气给她两句温语,可是这个中午的心情有点异常,他并没打起精神对她开口。

  不过五分钟,经过在做饭的煤渣炉子旁烘过手后,秀英并没脱她那件旧薄大衣,慢慢走出。一只肿红的手里捧着一小块烤地瓜,预备坐下剥皮下咽。

  质亭先生迟钝的小眼对她打量了一下,半个身子方从一卷铺盖旁欠起来,口里一股吁气,要吐不吐的又收回去。就在这时,他身边的那件惹动这青年女孩子眼光的皮套子,如脏水中的一颗明珠,使她立时把手上的烤地瓜扔在破木桌子角上,大步走向床头。

  她一面翻看皮毛,一面用手量,那宽大的尺寸,横裉,腰身,四肥四大的旧官服与她自身的瘦小旗袍相比,少说可有两个大小。剪拚起来,一定还可余件马夹或者短的上身。

  “爸爸,你多会找出的?我没见过,一定是老箱子的东西。”她的眼里显露出高兴愉快,而又含着对父亲多少有点不满的神色。

  质亭先生对女儿的脾气当然明悉。当年只是娇养任性,好在一切不缺。但,近两年来他渐渐的对她感到难于处置了。贫困与希求,年龄与境遇,时时处处有点冲突,而做父亲的又不可能把女儿的思路上的冲突融化净尽。这时,质亭先生却想用两句斩截的话给她一个冷击。

  “你没回家之前找出的!你当是看着好玩?老箱子的东西,不错,从爷爷留下来的皮套子,这是顶顶尖的上好灰鼠脊子。你看,毛头有三指多厚,毛尖都像火红颜色,新货能比?……”

  他用枯瘦粗皮的长手摩着后背下开衩的部分,话还没有说完。

  “不是吧,我想,你,爸爸不会改皮袍子穿。你还有那件黑羊皮的,上街、做事、耐拖、耐沾。……娘,一辈子不喜欢穿好衣服,烟熏火燎的,更不用说。……”她虽然性强,却有她谈说的技巧;有了一年在外面服务的经验,更不是以前完全家居时只知撕赖的方法了。

  “你这是说?……怎么?我有,你娘不会改做。你?……”质亭先生的小眼睛勉力似的放大一些,黄上胡因唇部抖动而更向上翘起。

  秀英明白对这件宝物的谈话快到焦点了,她偏不直说。她那两条弯细的眉尖逗一逗,眼圈就会立刻像是有点湿润,紧像母亲的薄薄的嘴唇,骨突起来分外惹人爱怜。她这一套从小时起天然练就的式样儿,在父母眼前可以永远应用。而心理上的激动与取与的揣摩,是她一年来与那些男女局员对付周旋,新学会的魔法。这时,她便不自觉的施用出来。

  “爸爸,你瞧,你多好动肝火。我还不懂得?祖上的东西不好随便糟蹋,爸与娘不肯,又舍不得剪改。我才二十岁,敢向你要?咱这份家况我什么不全明白,连十天半月的存粮弄不上,还讲穿穿好衣服!”她不等老人叹气,先学着将鼻翅扇了一下,轻缓的吐了一口。

  这一来使得质亭先生把心放了大半,绷紧的皱纹脸也浮上一层像是强堆的枯笑。

  “是咧,秀英,你不会不懂好坏。你也是服务的女子了,困苦艰难,还用我来教导?从小守着,……咱这种人家,对祖上的东西应该珍重,留传给后人做个榜样!太平时代都得省吃俭用,何况,何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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