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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脊大衣(4)


  “你知道秀英近来忙的厉害?”太太把带着正在补破袜子的老花眼镜取下来,用旧蓝布短罩衫擦擦玻璃片上的灰土。

  “当然,当然!不但此也,她两个腮骨朵添了肉,眼睛有神。像……像,……”质亭先生笑眯着一对细眼,不好再向下叙说。

  “女大十八变,旧式的这样,新的还用说。所以,她好穿点,讲究点,算得什么。可惜咱比不的从前罢了。”太太的话是愉慰中含着伤感。

  质亭先生一听太太关心女儿好穿点的话,马上拖前一步,坐在四方矮木凳上。慨然道:

  “你还说这些,她要了去改造的爷爷的皮套子,这一个月,除掉吃饭睡觉老吊在身上,我曾有一句别的话来?”

  “爷爷,一样,——他的神灵一样喜欢重孙女儿给他光祖耀宗呀!”

  太太心中惟一大愿,从每句话凡是谈到女儿身上的,不自觉的流露出来。他们接着说些新旧婚姻的闲话。没多时,果然,杂院外就当他们住房的窗下,汽车叫了几声。老夫妇互相抬头对看一下,等不过三分钟,俏爽的皮鞋踏着楼梯的连响送进门来,可不是吃酒吃得一脸飞红的秀英小姐。

  但,一身绿花呢的旗袍突现在黯淡的电灯下,同时使两位老人急着对她打量,谁也没先问出。大概还有人把皮大衣随着送上楼来,然而窗外的汽车声明明是已开走了。

  秀英一点不现冷意,黄色高跟鞋的脚尖踮着地板,像立不稳。一个轻忽转身,一头浓黑烫发披向耳后,跑到她母亲肩旁。

  “娘,你猜?我能吃多少酒?在祁太太……局长的新太太的‘公——馆’里……呀。”公馆二字像旧戏中念台辞的“得——令”二字的音调。

  “吃酒也得有个数目,多冷的十冬腊月,你酒醉了,皮大衣都忘了穿回来!幸而是在祁公馆里。”

  太太用怜惜的口吻轻轻责备这娇放的活泼女儿,不道秀英却格格笑的了。

  “娘,你猜中了一半,我偏不先说。知道你一眼看见我的大衣不在身上,你急不是?放——心罢!不错,留在祁公馆,可不是我的酒量不行临走会忘了向身上披。你再猜猜,连爸爸也说这里头,是档子什么故事?”

  她在这个酒会的晚上显然兴奋过度。轻易不当父母面前学吸香烟,这时却从旗袍衣袋里取出一枝三炮台烟,划着火柴,猛吸两口,把一团青烟向十枝烛光的灯泡喷去。用一只手擎住细腰,一只高跟皮鞋踏在小木凳子边上,无意中模仿电影女角的派头十分老练。

  太太呆呆的来不及猜说,还是质亭先生满不在意,用右手抹抹上胡道:

  “是祁太太同你玩笑,把大衣藏起来不放你走?……准对!这倒是对你特别垂青,人家比你高上几级呀。”

  “爸,……八九不离十。”秀英把小嘴突了一下,“你别忘记,祁太太是局长太太,她并不在局子里当职员,高不高的。……”

  “可又来,妻从夫贵。局长太太的官阶不就与他老爷的一般大小?前清,就是明朝,你没听说过丈夫有几品官阶,女的——可得正室,就是几品封诰,穿几品补子的官服?”

  “爸,不必摆老古董了。不让她高她也是高!……那件大衣,今晚上可交了运了!连她的拜把子姐姐,税局征收主任的谭太太,谭太太的女儿,女音乐家,异口同声的称赞说:化大钱,在大服装店里买不到的顶上等的灰脊。据谭太太告诉,从前她在上海时只见过与它差不多的一件,可惜穿的太拉撒了,没有这件整齐、崭新。……我呢,却不屑注意的对她们表示,像这种祖传的皮袍套、男的、女的,咱家尽有几套,没甚希奇。还替娘装装门面,你在太平时代,家常便服,冬天就穿这类珍重细毛货呢。

  “她们虽是阔太太,有的是钞票,或者小元宝,但要挑件上等大衣还得费手。咱,干吗,不趁机会摆一摆!爸,干差事,该自小的不怕笑脸望人,该威风时也得叫人家不轻易看贬!你说是不是?”

  秀英小姐这种颇有一手的中国古怪社会的经验,能擒能纵的手段,竟使六十岁自以为乖滑老到的爸爸诚心退让。

  “你尽着自夸,大衣,难道她们会眼馋的抢去不成?”

  “娘,……爸爸,不是抢。局长太太是满脸赔笑,拍着我的肩膀,就这样儿,好歹借去的。……三天,只借三天!”

  她重又拍拍娘的蓝外衫的肩头,表示局长太太的姿势。

  “真是希罕事!阔太太会向你借穿皮大衣?”太太的薄唇斜撇一下,话轻轻的像一根羽毛落到地上,足见她的心情愉快得与女儿差不多。

  “为吗只借三天?这倒怪。”质亭先生平生注重的是“时”效。

  “爸,你还是老脑筋,难道记不得日子了?”秀英将眼皮微微翻动一下。

  “日子?今天是冬至后的第五天,十一月初呀。”

  “净是教老黄历拖着走,冬至,冬至,只想着中国的冬至!再两天不是外国冬至,克来司玛斯,——全世界都过的圣诞到了么?”

  质亭先生以前在小城中时,向没听人说过什么外国冬至,与洋派的圣诞,他只记清每年秋天,在文庙里,全体官绅人员给孔圣人行礼过生日。可是,现在他也半明不白的知道有洋派圣诞的传说;知道是耶稣教里的行礼节。

  “啊,……啊!后天是耶稣生日,祁太太难道也吃教么?”

  “吃教不吃教谁曾问她,新式人物不过圣诞节,多寒伧!这比不得孔圣人生日,单是中国男人过的。人家男女平等,女的一样过。吃,喝,跳舞,不见报上的广告与店窗子里摆的种种圣诞片?这不过,那不过,到时的东西卖给谁!……话说回来,祁太太后天要有两个茶会,一个夜餐。比不得平常日子,有顶好的服装该披在身上,迎接这个一年一次的大节。就为的这个,她的海勃龙青大衣式样偏旧,另外一件干尖的,她说太薄,不够劲,待新做来不及。为了谭太太娘俩都同声赞美我的大衣,局长太太便等她们走后,简直像办交涉似的同我商量,借她装新!她知道我只是穿了几十天,一点折皱没有;她并且说,要将海勃龙大衣与我换穿三天。可是她又说,如我穿起她的大衣上班,怕有人认得出。

  “爸爸,你想情,这能行?我穿了局长太太的旧大衣往局子去,于她于我会有什么影响?我不辞职,还要等着人家的升调,这一着棋子得让她自个儿下呀!

  “我会答复:只是三天?我不敢那么办,有自己的青呢大衣,不就请假两天,乐得在家……玩儿。一点都不叫人看得出来。爸,你想她怎么样?……”

  她立即把她母亲拦腰抱住,再来一次表演。

  “她,那位胖太太,就这样把我抱住,亲密的叫小妹妹呢。她更说:以你这点聪明,管干什么差事怕不连升三级!她乐得同我对干红葡萄酒,说她如果是个男的,……咦!……”

  秀英这时的媚态与说不出的神情,连她母亲也觉得脸上微微有点儿发热。质亭先生呵呵两声,一手轻拍着另一只手的掌心道:

  “合乎时,合乎时!是得如此的不亢不卑。啊,啊,还是那件老皮套子的作用。……”

  “爸,你到现在不再懊悔没把它贱卖给皮货摊子上罢?”秀英尖巧的语锋曾不让它闷在肚里。

  质亭先生点点头,慨然叹道:“孩子,……凡事要‘时中’,——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啊!”

  绅士,贵女,有幸福的孩子们,在狂欢,大吃,半夜醉跳的生活里,把这又一度的圣诞大节送走了。散落的雪花成了佳节的应时点缀,而劲风急吹与米粮狂涨,……有些没有注定该享节福的中华儿女,这几夜里便先归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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