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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脊大衣(1)


  质亭先生方从小菜场慢步转回家去。

  正是十一月末旬的头几日,海边的北风连刮了两天两夜;据说是受了西伯利亚袭来的寒流影响。天空简直像一团铅块,那末低又那末重,仿佛不定何时会把这纷乱苦痛的地面突然压碎一般。谁晓得究竟从哪方劲吹过来的尖风?东面一阵,西面一阵,小山坡上,马路两旁的干秃树枝一个劲的起伏不定。坚硬土地到处裂开了细缝,没有一点点湿润,都被深冬的酷寒结成冰块。海面上苍苍莽莽的像罩上了一层暗褐色的薄绒毯子,涛声喧闹着在上面翻腾,触打岸坡的岩石,那种激怒的吼声正与空间的狂风奏成可怕的交响曲。

  沿路挨去,质亭先生的确不曾向两旁的人物留神,只有电线的迸响与木板招牌互相击动才使他不自觉的随处避开。说“挨”着走:第一,他已是六十开外的一位从前小城中的绅士,身子骨不必说不怎么硬朗,脚步自然吃力。第二,一双穿了六七年的胶州“毡翁子”(一种笨厚毡鞋)又厚又沉,拖着他那两只脚,三步不及一步的向前平趋。

  其实,质亭先生好些年来的生活,——这种笨拙的毡鞋与向前平趋的拖行正可说明一切。“挨”与“拖”把他与他一家人投入这样人造的命运的情形之中。从地方士绅,教育会长,物产管理处长,私立小学校董,万国道德会分会干事等等头衔;从少爷、老爷、绅董等等的称呼;从皮丝水烟,北土,珠兰双熏,四时佳点、鸡、鸭、肉等等的口腹享受,……于今却“挨”到在这个沿海都市里,隔天提着破草提篮,与小市场中的短衣负贩们争较三百二百元的小数目了。

  质亭先生虽非真正乐天之流,却深深懂得“知命”的东方哲理。自幼小时受过的教育,以及后来快四十年小社会中的经验,他向来相信人不可与“命”争;“君子居易以俟命”是他多少年来能自慰安自解脱的一句捧在胸头的良言。因为“俟”便是“知”!不等着就永远不知!所以,他与他的乡亲,故友,家人闲聊天的时候,总会这样深入浅出的讲说他的“知”命学说。主要是命难前知,如果像小说里的孔明先生前知后知那一套,便是左道妄言,圣人之徒无是道理。要“知”命非“俟”命不可。“俟”,说穿了没什玄虚,只是靠,是等待,——一个字儿的诀窍,俗语雅用,便是“挨”。但,这里有两个先行字,——居易,否则“行险徼幸”既非中道,更易成为小人型。……至于何为“居易”?“易”如何“居”法,却有点难讲,好在听他讲谈知命哲理的那些人,谁愿从“命”以上追问这两个难明的字眼。因此,他的哲理多是给人以结论的提示,很少寻根究底说破因由。

  也有几次遇到年纪不甚相差的“读书”之士,他们有的考过秀才,有的是他那小城里的中学教员(自然是教国文的),曾因尊敬我们这位学者风的老绅士,请问过“命”是什么的问题,其结果却被他干脆驳倒。

  “哈哈!‘命’是什么?老兄,这能说破么?说破了还算是命?‘天命靡常’,无常即变;变而后通,你研究过《易经》么?为啥叫做易?易者无定,无定者岂可说破。唉!不知易如何知命!”

  对方的人当然有点听楞了,脑子里抹上了一层模糊的云雾,正在惭愧自己个书理浅薄,不该冒昧提出这么重大的问题。可是他却立刻把话锋收回,不使问者有一点不好意思。

  “老兄,这有什么!命谁能谈?除非圣人。哎!就是圣人,……你该记得老圣人尚且罕言命,何况你,我!何况你,我!……,哈哈!所以咱们只好‘知’命,——‘俟’命而已!还多说什么。”

  圆款,美满。使听者爽然自失,不由得不佩服质亭先生的学说真有根底。

  …………

  但近十年中的岁月真非容易打发过去。虽以质亭先生的居易主张,对于命的“挨”待,也一样在心中十分焦急。当海东鬼子冲到他那个小城中时,他以自命为正统的地方士绅,又是几百年的巨室故族,在不肯事敌的这点信心上,起初比那些青年人似不甚相差。于是,从城市转入乡村,转入山区,在草屋岩洞里逃避过几近一年光景。他的宅舍被人占住,又收不到地租,那景况自然是平生未经的苦痛。两年过去还是一切无望,游击队伍越来越有些看不上眼,变化越多,在北方僻远的山间更听不见什么抗战消息。——由于近房两个侄子在城里鬼子衙门担任角色的缘故,经不起几次的催请、引诱、更加上恫吓的硬话软说,于是他一家人便重回城里。……他担任了一份镇长与教育会长的名义,借此又住在曾经少少毁坏的旧宅子上,而且地租利息照例收取,并没分毫欠缺。不过,他每天须说两遍皇军与大东亚共存共荣一类的话头,以及鞠躬的次数较多罢了。

  他不认为自个与初组县维持会的那批汉奸人物相同,就是一般的乡评也还放宽,总以为他是“不得已而为之”,而且曾逃亡一年,曾有一些损失。这只是被迫着,或为一家生存不能不好好敷衍下去的事。

  总之,他是这样的“挨”到胜利来临。

  还没等得他向亲族人等多多重述他的知命的旧理论,那小城却变作游击队与某一股突来的队伍的战场。

  于是攻城、掘沟、死人、燃火……于是他乘机与一家人扮做穷苦难民分头奔亡……于是这三年中他梦想不到的成了这里的客户。

  半个钟头他登过两道小山坡上石子尖耸的“马路”,从沟沿上转了个大圈,方才在住房的院外站住。石库门洞里那个红眼睛的老妈半似怕冷半似瞌睡的靠着洋灰石墙,在糖果香烟摊边坐守。几个光顶,拖着黄鼻涕的孩子聚在冻湿的水龙旁边争打冰块。院门外,这条原是污秽凌乱的街道,现在更少行人。偶有两个挑卖大白菜黄豆芽的破衣贩子,被冷风迫得喊叫不出,气喘着随风飘走。

  他的两间住房是拐尺式的,在二层楼的转角上面,须要踏着弯曲的断折梯级上去。少不当心,脚尖也许投到木板的孔穴中。他本想努力一气走去,但在第二级上,他觉得一阵急呛,喉中又痒又辣,几乎没把早上喝的粗面糊涂汤完全倒出。一口口的黄痰从嘴角流到阴沟里,像粪堆上落上几朵黄英。他来不及细看,一手把紧摇动的扶栏,一手抓住破草提篮,生防其中三条“小披毛”鱼会窜出去。

  幸而上小学半日课的小儿子闻声下楼,推扶着他,塞进厚草帘子的房门。

  躺在木床的旧蓝呢棉褥上半晌,一直喘气。太太虽然与他同庚却还健康。知道老头子的老病,快从邻家要块大姜捶破,并无红糖,下楼在煎饼店的炉灶上炖热取来,给他喝下。

  十二点了,专等上班的小姐回来吃饭。他们一家为了省饭省火起见,早已改成每天两顿粗食。可是,小姐今天老是不来,小煤灰炉子上的沙锅吱吱作响,与小孩子温习公民课诵声互为高下。

  质亭先生精神恢复过来,把草垫子下面的一叠花绿钞详细数过一遍,只有一张是整数的万元大钞,其余大小十几张,合起来不足八千元,——这是这一家的现钞总数。

  他捻着长硬的黄髯,想过再想,小米不够二斤,地瓜干还有一小包,棒子粉还是从人家借来的十二斤,一家四口,不多说,下半个月的开销?——一万八千元,两斤粗黄小米的钱或能勉强付出?……

  于是,他把这叠破烂票子向褥底轻轻压下,用带着尖黄长指甲的右手抚抚肉纹颇深的额部,又揉揉眼屎,像在决定一件大事似的,向缝补的里间的夹门帘喊了一声。

  “你,——来!”

  “我正蒸着棒米饼子,什么忙的?一会秀英该下班了。”

  “就为这个。你说,昨天晚上我不是说过,那件灰鼠皮套子?……”

  “唉!老早从箱子底抖出来了!——放在床底下那个印花包袱里,又要送当铺!”

  太太的回声显然含着凄怨,有气无力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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