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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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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这场风波以后,又听了小杜的新奇谈话,大有的心意也似乎被什么力量摇动了。以前他是个最安分,最本等,只知赤背流汗干庄稼活的农夫,向来没有重大的忧虑,也没有强烈的欢喜。从小时起最亲密的伴侣是牛犊,小猪,与手自种植耕耘以及专待收成的田间产物。他没有一切嗜好。饭时填满了肠胃,白开水与漂着米粒的饭汤,甚至还加上嫩槐叶泡点红茶,这是他的饮料。他有力气,会使拳脚,却十分有耐性,不敢同人计较,也没想到打什么不平的事。一年年的光阴绝不用预先铺排,预备,便很快地过去了。不记得有多少闲暇的时间,可是并不觉得太忙,太吃累。习惯了用力气去磨日子的生活,他没感到厌倦或不满足。他不知道世界上有“宗教”这两字,更不知为了什么去做一辈子的人,有什么信心去容受诸种的苦难。这一切不存在他的意识之中。他的惟一单纯的希望是天爷的保佑。在平常的日子中谁也不把这天爷的力量看得怎样重,大有也是这样临时迷信中的一个。至于他爹,对于他也没有更大的教训的影响,当然他向来不会反抗他的意见,或不遵行他的命令。这单纯的少年人没读过旧书,也不深知孝弟恭让的许多道理,他只是处处随着乡村中的集团生活走,一步也不差。他的知识与性格,使他成为一个安然而勤劳的农人。奚二叔的青年时代本来具有的反抗性与坚强的保守性,大有也有,不过安稳惯了的乡村生活,使他偏于保守的发展。奚二叔到现在也得穿洋布,点洋灯,用从远处贩来的洋火,洋油。只余下光荣的回顾,表示他当年的愤慨。至于大有与他同年纪的青年人,一时想不到那些事了,仍然是在旧土地中挣扎着,爬上,爬下,可是由尊重自己与保守自己而来的反抗性并没减少,只是不易触发罢了。大有没有文字与教育上的打动,所以对于在另一时代中的父亲的举动无所可否。他不很明白这忠厚的老人为什么总是与儿子不大对头?自己在镇上见过传教的洋人一样是青长袍马褂,说的再慢没有的中国话,也劝人做好事,不偷不盗,看他在大太阳里摸着汗珠子不住声地讲,难道这个样儿便会吃人?大有虽曾有过这样的模糊的评判,却不敢向老人家提起,因为自已既不认字,更没曾去向那毛茸茸的大手里领一本教书。他觉得老人家也许另有不高兴传教人的理由,但这许多与自己无关的事值不得操心。他有他的挥发精力的趣味,只要能教额角与脊背上出汗,就算他没白过这一天。此外的大小事件他看得如同浮云一般,来往无定。那全是在空中的变化,与自己的吃饭,睡觉,干活,怎么想也生不出关系来。 被莫名其妙的鞭打之后,他似乎多少有点心理的变化了。他开始明白像自己这样的人永远是在别人的皮鞭与脚底下求生活的!一不小心,说不定要出什么岔子。综合起过去的经验,他暗暗地承认那些灰衣的兵官们是在他与乡村中人的生活之上。加上老杜的慰安而又像是讥讽的话,他在矮屋的暖炕上感到自己的毫无力量。摇摇摆摆的小葵,气派很大的吴练长,乡镇上地多的人家,比起自己来都有身分,有分别。他在从前没有机会想过,现在却开始在疑虑了。 父亲两天不去打席子了,吃过早饭,拖起“猪窝”便跑出去,小孩子说爷爷是往陈家去了。有时过来问一句,或看看伤痕,便翘着稀疏的黄胡子走去。老婆虽不忙着做饭,洗衣服,她还是不肯闲着,坐在外间的门槛上做鞋子。他料理着药品给自己敷抹,每每埋怨人家下手太狠,却也批评自己的冒失。是啊,看父亲不多说话的神色,猜得出对于自己闯下乱子的恚恨,因此,自己也不能同他说什么。 正当午后,空中的彤云渐渐分散,薄明的太阳光从窗棂中间透过来,似乎要开晴了。大有躺了一天半,周身不舒,比起尚有微痛的鞭伤还要难过,便下炕,赤脚在微湿的地上走着。 “咦!好得快啊……好大雪,挨了一天才能出地窖,我应该早来看望你。”一个爽利的尖声从大门口直喊到正屋子中来。原是宋大傻穿了双巨大的油袜践着积雪从外头来。 “唉!……唉!你真有耳报神。” “好啊,多大的地方,难道谁听不见你的倒霉事。闷得我了不得,牌也玩不成……”他跳进屋子中先到炉台边脱下油袜,赤足坐在长木凳上。 大有在平日虽看不起像宋大傻这类的少年,但从过去的两天他的一切观念都似在无形中潜化了,他又感着窒息般的苦闷,好容易得到这个发泄的机会。于是立在木凳旁边,他毫不掩饰地将自己在镇上的事,与到杜烈家过宿的经过告诉出来。 大傻的高眼角与浓黑的眉毛时时耸动,直待大有的话说完之后,他方有插话的机会。 “不错,我听见人家说的,差不多。该死!……老杜的话有理。你什么不能干,只好受!……不过受也有个受法。像这样事一年有一回吧,你就不愁不把这间房子都得出卖。说句不中听话,连大嫂子也许得另找主儿……哈!……” 女人停一停针,恨恨地看了一眼道:“真是狗嘴的话,怎么难听怎么说。” “哈……哈!笑话,你别怪。二哥,你细想一想,可不是能吃亏便是好人?可是生在这个年头情愿吃亏也吃不起!观在像咱们简直不能多走一步,多说一句话,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不是,老是不清不混的向你身上压,管得你驮动驮不动……能够像老杜就好。譬如我,能干什么?也想出去,卖力气总是可以的。在乡间受气,…… “穷人到处都受气,不是?憋在乡间,这个气就受大了!还讲情理?……许是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前几天夜里一件事,……你也该听见枪响了,半黑夜正在河东南的杨岭,去了十几个土匪,抢了三家,打死两口,连小孩子,伤了四五个……这不奇,每年不记得几回,偏巧又是兵大爷的故事。——不能单说是外来的老总,连城里的警备队也下场,第二天下午好像出阵似的去了二百多人,干什么?捉土匪?左不过是吓吓乡下人,吃一顿完了……哪晓得事情闹大了,他们说是这样的大案一定在本村里有窝主,翻查。杨岭有咱这边两个大,收拾了半天,一夜拴了几十个人去,烧光了五六十间房子,东西更不用提了……遭抢的事主也不能免。还有土匪没拿去的东西,这一回才干净哩!……” “……” 大有张着口没说什么,大傻擦擦还是发红的眼角接着道: “就是你被人家打押的那一天,这一大群的兵绑着人犯由村子东头到城里去。什么嫌疑?我亲眼看见好几个老实人,只是擦眼泪,还有两个女的,据说是窝主的家小,一个小媳妇还穿着淡红扎腿裤,披散着头发,拖得像个泥鬼。这便是一出‘全家欢’的现世报!……看来,你受几皮鞭倒是小事。” “相比起来,几下屈打本算不得大事。我不信这么闹,那些庄长,出头人也不敢说句话?” “人家说我傻,应该送给你这个诨号才对。别瞧陈老头为你能向练长,兵官面前求情,若出了土匪案子,他们还讲人情?皮鞭还是轻刑罚,押进去,不准过年难道希奇?……” “可怜!这些好好的人家不完了?” “也许真有土匪的窝家,却是谁情愿干这一道?……兵大爷不分皂白,只要有案子办便使劲发疯,什么事干不出?这一回又有了题目了,报销子弹,要求加犒劳,打游击,倒霉的还是乡下人!那些冤枉的事主还能说得出一个字?” 大傻将高高的油袜踢了一下:“以后还有咱的安稳日子过?能以跳得出的算好汉!” 大有沉默着没说什么,然而这惨栗的新闻更给他添上一番激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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