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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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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有觉得坐处的下面席子上的热力渐渐增加,被打的创伤颇有些痒。倒头躺下,靠近纸窗,窗外的风声小得多,有时吹得窗外的槐树枝微微响动。 “天有不测风云,……唉!取笑取笑。你也可说是旦夕的祸福了。多快,一会儿地皮上满盖了一层雪,风也煞住,说不定要落一夜……”杜烈将青布小袄脱下来放在空悬的竹竿上,露出里面的一身棉绒卫生衣,紧贴住他的上身。 “啊呀!明天还落雪,走路费事,再不回去爹又许来找,……”大有皱着粗黑的眉毛说。 “你又不是十岁八岁的孩子,怕什么?老是离不开家。我还打算一半年中领你到T岛去玩玩,这一说可不好闹玩,你八成是不敢无缘无故地出门。”杜烈半带着讥笑的口吻。 “怎么没离开家过?秋天上站推煤炭,春天有时往南海推鲜鱼,不是三五天地在外边过?” “你自己呢?” 这是句有力的质问,推煤炭,推鲜鱼,是与邻舍的人往往十几辆二把手车子一同来回的。一个人出门,在自己以前的生活史上的确找不出一个例子来,……大有傻笑着没做声。 杜烈又吸着他的纸烟笑了起来。“你简直是大姑娘,不出三门四户,你太有福气了。有奚二叔,你再大还像小孩子。说来可叹!像我,即使在外头坐了监,谁还去瞧一瞧?我今年二十四了,从十七那年在济南纱厂里学苦工,整整的七个年头,管你愿意不愿意,有胆力没有胆力,尽着乱闯。为了吃饭什么也讲不得。从前说:‘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如今晚咱们苦头尽管吃,能够在人前头像个人这已经是求之不得的,‘人上人’,还是那些有钱有势的干!那不是中听的话,咱根本都不想……” “照你这个说法,我那村子里的陈老头也可算得是‘人上人’了。”一个模糊的观念在这头脑简单的青年农人的思想里闪电似的闪过来一点微光,他觉得庄长也有点像官,一样的话他说得出比别人有力量,办得到,于是有“人上人”的断定。 “哈哈!老哥哥,他仍然是在人家的足底下哩!陈老头,我听见说还不错,现在乡间没人出头不更糟?譬如今天你这桩倒霉事,也亏他出力。他一样得向绅士,官长面前拍屁,多跑些腿,费些唾沫,还要吃得起。什么事吩咐下来,不管死活就得马上去办。也够瞧的!你问问,他心里乐意?不过他可辞不了。在咱这近处,像陈老头有老经验,还识得字,说出话来大家信得过,这样的也没有几个了。不过他究竟与咱们不一样,家道不用说,自种着十来亩地,又有在城里干事的儿子——我记得去年时他的第二个儿子在城里不是管着查学吗?镇上的人说他从中捞摸钱用?陈老头该不是那等人,为挡堵门面他可不敢辞。谁没有苦处,我想他也有难过的时候。” 果然这样的拟议不对,后悔不该说陈老头的坏话,……然而经过杜烈的无意的解释之后,大有对于这一切事明白了不少。到现在,他方明白所谓“人上人”也不简单,因此,他想老杜究竟比自己聪明得多。 “就是他的第二个儿,大号是葵园,自然还在城,一年差不多下乡两次,到家里住几天,我们都称他师爷。他老是穿着长袍,也好吃纸烟,戴眼镜,还看报,唉!他是咱这边的怪人……” “噢!小葵真有这一手!” “怎么?你同他很熟?”大有的反问。 “你倒忘了,我十多岁的时候不是在你那村子里上过私塾?小葵和我同学,我们老是坐在一张破方桌上……你比我们大,你没念书,那时你大约是放牛下泊。”杜烈若有所忆的神气,一面说话,一面仰头看着空中的白烟。 “该打!记性太坏,也埋怨你太小了,谁还想得过来老黄的学屋中有你这一群淘气孩子。小陈在那边上过两年,以后便不知怎么混的入学堂,……你为什么走的,我可说不上。”大有也提起幼小时的趣味,因此对于杜的提示更愿意追问。 “我在老黄的黑屋子里整整待过一年,念了一本《论语》,到现在我还得感谢他,大字认得一百八十,还是书房的旧底子,算来已经十四年了。那时已经是弯了腰的老黄早已带着竹板子入了土,咱算‘没出息’,干了这一行……为什么离开?你不明白,没有闲身子会念书?家里等着下锅,只好向外面混去……” “小葵阔起来,有时还穿着绸子大衫下乡,自从上年连媳妇都搬到城里。别瞧陈老头有这好儿子,却不对头,说话老不合味。小葵下乡一趟都是到镇上去玩,总说是回家好听,三天连半天都待不住。陈老头听见别人说起他来就摇头。” “哼!一定不会合得来。”杜烈轻蔑地回答。 “你常年不在家,怎么知道?” “有道理呢,你不懂……这个我许比你明白,也像你会种地一样,我不如你熟。” 大有瞪了瞪他的大眼睛,猜不透老杜话里有什么机关,他也不耐心再往下问。“对,你不会种地,究竟我比你还多这一手呢。”他质朴地夸示;嘴唇两角兜起了一线的笑痕。 § 五 自从奚大有扮演过这一出在乡村中人人以为是愚傻的喜剧之后,一连落了三天的雪,因为道路的难于通行,一切事都沉寂了。陈家村西面的高岭阜上一片银光,高出于地平线上,几百棵古松以及白杨树林子全被雪块点缀着,那洁白的光闪耀在大树枝与丛丛的松针中间十分眩丽。岭上的一所破庙,几家看林子的人家,被雪阻塞下岭的小径,简直没有人影。与这带岭阜,村子斜面相对的是一条河流,冬天河水虽没全枯,河面却窄得多了。一条不很完整的石桥,如弯背老人横卧在上面,河水却变成一片明镜。河滩两面的小柞树与柽柳的枝条被沙雪埋住,只看见任风吹动的枝头,凄惨地在河边摇曳。平常的日子沙滩中总有深深的车轮压痕,现在,除却一片晶莹的雪陆之外什么痕迹都没有。有的地方将土崖与低沟的分界填平,路看不出,即有熟练的目光也难分辨。四围全被雪色包围住了,愈显得这所二百人家的乡村更瑟缩得可怜。冬天,悲苦荒凉的冬天,一切可作乡村遮翳的东西全脱光了。树叶,岭阜上的绿色,田野中的高粱,豆子,玉蜀黍,以及各个菜园旁边的不值钱的高大植物,早都变做火炕中的灰烬了。远看去,一叠叠如玩具般的茅屋,被厚的白絮高下的铺盖着,时而有几缕青烟从那些灶突中往外冒出,散漫没有力量,并不是直往上冒。可见他们的燃料也是湿的,炊饭的时候不易燃烧。原在河岸上崖的地窖子不常有人从村中向那边去,自然到夜间巡更的锣声也停止了,无论白天或是晚上轻易连狗吠声都没有。不恒有的今年的大雪将本来冷落的陈家村变成一片荒墟。然而在这不动的荒墟之中却有一两个青年人激起沸腾的热血。 奚大有在被打的第二天,冒着风雪由杜烈的家中跑回来。除掉见过陈老头与一二个近邻之外,别的人都没见。雪自然是一个原因,人们都躲在有烟与热气的屋子中不愿意无故出来,而乡间人对于奚大有的屈辱都深深体谅他的心情,不肯急来看他,怕他不安。所以,这几天的天气倒是他将养的好时机。静静地卧在温暖的布褥上看被炊烟熏黑了的屋梁,幸得杜烈的洋药,红肿的腿伤过了两夜已经消了大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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