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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这位好意的慰问者在雪地里走后,大有又紧接着听老婆的告诉。自从自己闯下事后,父亲到各处里去凑钱,隔年底还只有三五天,借得镇上的款非还不可,还有缴纳钱粮的一份。虽然雪落得多厚,父亲也无心在炕头上睡觉……这些事,大有听了,半个字答复不出。悔恨与羞愧像两条束紧的皮带向自己的头颊两边勒住。因此,激动的愤怒如一个火热的弹丸在心中跳动。他立起来重复坐下,觉得一切的物件都碍眼。捶着头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忽地抓过一把豆秸来撕得满地是碎叶,他用湿蒲鞋踏了又踏,仿佛是出气,也像是踏碎了自己的心!

  大傻走了不过一个钟头,他紧了紧腰间的布扎腰,一句话不说,也跑出矮麦秸盖搭的门帘,到巷子外面去。

  又是点上灯的晚间,他与奚二叔都拖着疲倦的泥腿回来。融化了几分的厚雪,晚上被冷风冻住,踏在上面微微听见鞋响。奚二叔两夜没曾合眼的心事幸有解决。自从那天到镇上去时的恐惶与疲乏,到这时才完全出现。五十多岁的人,不知怎的,这不敢想的疲乏像是从心底一直通到脚心,雪后的咽风吹得他不住地咳吐,一口口的稠痰落在雪地上。他虽然是头一次欢喜儿子的能干,居然借到四十元花白的大洋,交与作难的陈老头还裕庆店的债务,但是怎能再还一次呢?本来是说好的须待来春,看样年还能过得去,可是这是一个张着大口的空穴,不早填好以后怎能行路?……杜家那孩子固然不错,可是在外边跑的钱不好常用……这些寻思的片段是随着他的沉重的脚步往下深深地踏去,前前后后的泥鞋印仿佛是一个个的陷阱。说不定这片皎洁明亮的雪毯下面有什么危险的穴窟?

  儿子呢,虽然也很疲倦地走回来,他什么都不再想了。本来没有老人的缜密的思虑,几天中不平常的种种变化,他已没了计算往后怎样的勇气了。他只是记清在他把借来的钱递到老人的手中时父亲那一句话:

  “想不到你还是惹得起办得到!……看来真是不打不成呀!”“不打不成!”大有只记得这四个字,在暗光下,他仿佛到处可以看得清向自己追下来的鞭影。

  § 六

  一连忙过六七天,又是一个新春的第一日。——陈庄长自从夜半以后是这样地安慰着自己。照例,天还不明便穿上新衣,发纸马,敬天地,祖宗,吃素水饺等等每年老是不变的花样。他从学着放爆竹时记起,六十年来这些事都没变更,惟有民国元年的元旦挂五色旗,有许多人家在镇上度新岁。但以后一切又恢复了旧样子。每到年底买回来的印神像的白纸与做大爆竹的外皮纸,这十多年来是改用洋粉连,这变化太小,谁也觉不到。至于过惯了的不安靖,家家资用的缺乏,那不免使得年光比起多少年前冷落许多,可是还不怨天,照例地烧香纸,拜,跪;大家见面的第一句“发财发财”的吉利话,谁还好意思不说?不过陈庄长在这个新年的清早,他于敬神之后感到不很痛快。第一是葵园居然连个信没捎来,也不回家过年,眼见得合家的团圆饭吃不到。其次是去年在镇上答应下预征的垫借项才交上一半,大概不过“五马日”便会有警备队带着差役下乡催缴。这两件事在欢迎元旦的东方淑气的老人心中交扰着,使他没了每当新年专找快乐的兴趣。

  还不过早上七点,全乡村的每个人都吃过年饭,有的到镇上与别的村庄去传布贺年的喜音,有的穿着质朴的新衣在小屋里睡觉。年轻人多半是聚在一起赌牌,掷骰子。这一年只有一度的休息日子,在许多农人的心中是充满着真纯的欢乐与紧张后的愉快。然而年岁稍大一点的人除掉叹息着时光过的太快之外,对于这扰动愁苦中的新年,没有更好的兴致。虽然各个木门上仍然贴上“国泰民安”,“五谷丰登”,“忠厚传家远”等等的“门对”,想着借重这可怜的好字眼慰安他们可怜的心灵。然而多少事实都一年比一年严重地摆在乡间人的面前,而且一年比一年沉重地使他们受到无法解脱的痛苦。所以虽是崭新的“门对”——红纸上的光亮黑字,在大家的眼光里也渐渐失去了光彩。

  一大早的过年工作过后,几个穿着不称体的花布衣的小孩在街上捡寻爆竹,一切都很清静。陈庄长在本村几家老亲戚和老朋友的地方走走,回家后,把家传的一件旧紫羔大马褂脱下来,自己在小客屋子中烤炭火。平常是冷清清的客屋,今日为了敬祖宗牌子的缘故,除去一桌子供菜与香烟浮绕着,便是新用瓦盆生上二斤炭火。陈庄长坐着光板的木圈椅,因为屋里添了火力,他的额角上微微觉得出汗。一夜不得安眠,人老了,也不想睡觉。小孩子与家中女人的笑声在后院哄动。自己没有同他们找生趣的活泼心情,尽是一袋袋的劲头很大的旱烟向喉咙里咽下。这辛苦的气味偏与他的胃口相合。他向风门外看看半阴的天与无光的太阳,轻轻地叹两口气,一会低下头又沉寂着想些什么。

  虽是冬日,隔宿做成的鱼肉被烟气与火力的熏化,不免多少有点味道,更使屋子里的空气重浊了。本来想过午到镇上拜年连带着探听事的计划变了。他一面支开风门,一面郑重地穿上马褂。知道路上泥泞,捡出家里新做的青布棉鞋包在毛巾里,仍然穿着难看的“猪窝”上路。恐怕非晚上回不来,他又恭敬的对神牌磕过头,稍为喘息着到后院中交代一句,重行外出。

  到镇上吴练长的门口,一样是静悄悄的。不过街头巷口上多了一些叠钱的孩子,与卖泥人,风车,糖葫芦的挑担。门口的守卫见来的是熟人,提着枪即时通报进去。接着陈庄长便换上鞋子走进吴练长的客厅。

  像是才走了一批客人,纸烟尾巴与瓜子皮铺满了当地。三间堆满了木器的屋子中间,满浮着各种烟气。靠东壁有靠背的大木床上,吴练长正陪着一位客人吸鸦片。

  只留着一撮上胡,穿着青丝绉的狐腿皮袍的吴练长,一手拿着竹枪欠欠身子,招呼一下,接着便是相互的贺年话。直到吴练长将陈庄长介绍与那位不认识的客人时,他方由床上坐了起来。

  陈庄长很惊讶地看着这位客人的面目,原来他是连部的军需官。

  他的烟量很可以,尽着听主人的招应话,那一个个的黑枣尽往烟斗上装,烟气腾腾中显出他那铁青的面色,两只粗黑的手不住纷忙。还要偷闲说上几句话……旧缎子裱的新羊皮袍盖住他的中干的身体,显然是也为了新年,一件十成新的发亮的马褂,一顶小缎帽,帽前有一颗珍珠,都在表示出他是个不凡的拜年客人。

  直待到他一气吸过七八筒鸦片以后,吴练长没与陈庄长说几句话,而这先来的客人更没工夫说。沉寂了多时,只有墙上挂的日本钟的摆声响动。陈庄长有话也不能说,还是从腰带上取下烟包来吸旱烟。同时看看屋子中的新陈设,除却北墙上挂的四乡公送的“一乡保障”的老金色木匾之外,添了一付金笺的篆字对联,两三个西洋风景玻璃画框,别的还是一些熏黑的旧字画,还有长花梨木大几上的几样假古董。

  “清翁,你哪里弄来的这等货?”军需官注意的音调即时将陈庄长的眼光从金笺的古字上唤回来。“上一回你请客没吃到这样的。”他的口音不难懂,却有些异样。陈庄长听口音的经验太少,也断不定他是哪里人。

  吴练长肥胖的腮颊动了动,“哈哈”的不像从真正喜悦中笑着:“军需长你到底是行家。可不是,这是年前人家送我的上好本地土;虽是本地土,你明白这可不是我这练上的,我不许种!——给官家留面子,也是我平日的主张。话说回来,咱吸吸倒可以,可不愿人人都有这嗜好。这是南乡的一个朋友因为我给他办过一点事送了我十多两,今天特地请你尝新……”吴练长的话是又漂亮又占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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