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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毛诗复古录》(3)


  再则据例言后,他的长孙吴贡崇则注言谓:“……国风语及男女之际,则据冠礼,昏礼,及离骚托喻之说以通之。笙诗则办其未亡,豳雅,豳颂,则明其尚存。诗为乐章,则以仪礼周礼为据。歌用大吕,吹用六律,阳顺阴逆,隔八相生,则依京房排爻神法定之。……盖知人论世,则就三礼及左氏内外传以意推测,明著诸篇。……”由此益可证明他的解释,全以“礼”为根据,而辅以乐为解音的工具。自来研究旧籍的,是当会合群书,互相参证,但有时强为考证,反多妄为附会处此等例证,在毛诗复古录中最多。(说见后段)

  但何以毛诗独普遍于后世呢?这大约是凭藉了训诂的力量。申公,韩生,所为的诗说,都是传而非训诂,传与训,不但字义上不同;而且是工具的应用上也不同。所谓“……至于传则释名,训为传示之传。正义以传通其义,盖古训第就经文所无者而诠释之,传则并经文所未言者而引申之。……”此解颇为妥当。如申公,如韩生等,其为诗说,大率以历史的事实,加以考据,证明其所指,与释其意理,不甚屑屑论及名物的细微处。如现在流行的韩诗外传取来与毛诗相比,意境与所用的功力的着眼处,自不相同。

  因为汉时虽去春秋不远,但以征战的流徙,人民的丧乱,更因印刷术未曾发明书籍流传不易,况秦火之后,损失更多,则意揣所及,春秋时的平民诗歌,在汉时,非人人容易阅读。况诗中所用的典故名物,更杂以方言,惯语,其有待以注解处甚多。三家——申公、辕固、韩生之诗说,在一时固足以阐明旧藉中的意理,或者还可为一般人了解。不过他们只是说明大意的多,到了后来的读诗者,去春秋的时代愈远,则求知愈难。所以毛公的训诂诗说,自易为人所欢迎。这也是种自然的趋势。不过说到这里,都从根本上发生了一个问题。即毛公是否果有其人?他的诗说是否可靠?但要解答这两个问题,我想并不是十困难的。

  以上所说,是其书中最大的谬误。其他小节的舛解,不能一一指数。但可举出几个最明显的例证来。如关雎一篇,虽说是解经者意见不一,但大致尚以周文王求偶之诗者为多。无非各人有各人的见地,如毛诗原文谓为:

  以七十老翁,尚这等热心著述不能不令人景仰。但我们却又不能因为景仰其人的精神,便迷信其著作。所以我阅过此书之后,既佩服他的用力,又惜其用力的方向的错误。

  不过吴氏的一重要可注意处,即其对于音韵的考正是。本来春秋时间作品,在现在看去,不但是文法及用字上,以后代的文法相绳,诸不相合;即字音也辗转舛误。况韵文比散文的音韵,尤难考定。《诗经》除掉几篇的清庙明堂之作以外,几乎全是平民的文学,向方言的借用,语尾的字音,必非后人所能领会。据言语学上的考证,言语不同,不独是因于地方天然的分定而声音不同;而以民族的迁徙,与时代相隔的遥远,其发音与惯语,当然有异。如英国在 Aoglo—Saxon时代的诗,其去英国近代也不过几百年的工夫,然而那时英诗及诗人,如Baowaif, Widsith, Chanoer,他们诗中用的音韵,与现在已大不相同。

  况且如中国自来方言的庞杂,与字义的多歧,于是《诗经》内的音韵的问题,便成了极难解答的。据吴懋清的自序说,他的音韵的参证以顾炎武为主。参江氏戴氏段氏各说,以古读及双声通之。然他于此点以得力于尔雅者为多。如载驰篇:“许人尤之,众穉且终。”吴氏注谓:“众终二字古通”,寻其意证,参以说文的音释,则颇有新解。又如羊裘篇内:“羔裘豹祛,自我人居居。”吴注解居音据,与倨通,是解释此句,谓自我人倨倨非不相亲之意。又如楚茨章第二节内“跻跻跄跄,絜尔牛羊。……祝祭于祊,祀事孔明。”吴自注,谓明,关章芒。本来此明字,是叶谟郎反,但类如此等细处,吴氏参考韵书,加以订正,可见其用力之细。此皆他的不可泯没处。

  《毛诗复古录》共十二卷。在第一卷上面,例言很长。大意是他自己的见解,以毛诗为本,而以“言其不合雅训,不可不改正者,”加以改正。有些地方,却又独抒己见,对毛诗加以驳正。——但此等处较少——而又以毛诗解说男女之诗为不合,如其例言中云:

  “诗本乐章,然据周礼大司乐,推得……此一定之法。升歌三终,与笙人三终,分作间歌三终。与间吹三终造作,像春秋之散舒于外。合乐三终。堂上堂下并作,像秋冬之收敛于内。所谓旋相为宫方指此。雎鲁诗红尚传其髣髴。关元遗声谱庶几近之。因知鹿鸣之三;南陔之三;鱼鹿之三;由庚之三;关雎之三;鹊巢之三;以及文王之三;采蘋之三;出东之三;莫不皆然。是编诗之次节,本如此,因知毛公以什编诗,其例非古也。”

  “申公独以诗经为训,故以教,无传疑,疑则阙不传。”

  “申公始为诗传,号鲁诗。”又鲁国先贤传曰:

  “汉文帝时,闻申公修诗最精,以为博士。申公为诗传,号为鲁诗。”

  “毛序于变风,言及男女之际,多斥为淫奔。朱子集传,更加甚焉。今专据冠,昏礼释之,已去其十八九。又据左传之歌风见志;与离骚借男女之相求,比君臣之遇合,然后知郑声淫,郑诗不尽淫。……”

  “文王之后妃姒……其初归也,即求宗女知礼者,助荐边豆。宫中见其贤,歌以美之,用为荐铏之乐。”

  “夫诗者论功颂德之歌,止僻防邪之调,虽无为而自发,乃有益于生灵。……”这可知吴氏处处以“礼”释诗,应有所本,虽不必是纯在歌功颂德上注意,而止僻防邪的苦心,吴氏却始终未敢忘却。所以难以以前郑笺,孔疏的力量,斥国风诸诗为淫奔,而吴氏尚以为非古;尚以为圣人不能有此淫诗,必据各种“礼”去解释,于是明明是一首讽刺诗,Satiritze Poem而吴氏则讲为“魏之世家巨室。皆行男冠女婚礼,以节俭为尚,令贫者亦易于举行,恐有以俭为耻者,作是诗以箴之”。(见本书解葛屦篇)明明是夫妇夜谈不忘国政的诗,而他偏说“齐之命卿,有金石之乐者,撰为归戒,其夫为晨戒之乐章”。(见本书解鸡鸣章)如此说诗,一看便知是先有了题目而后强附诗义,本就自己的主见。由此这处,具见此书的注意之点,又可见吴氏的止僻防邪的苦心,但为一“礼”字所误,遂致如此。所以著书非难,而思想蔽于所囿,则勤苦无功,不能不令人叹惋了!

  “凡君臣之交泰,朋友之丽泽,当作合之初,皆有所借以输其意,而为之缘。因托诸男女,而作是歌。”

  “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风天下而正夫妇也。

  “余按试高州,得吴生锡畴……询其家世,始知其曾大父回溪先生,以经术著闻。……及乡试时,锡畴来会垣之时余将往试雷琼,因先取所著毛诗复古录,捐篇授梓。……”

  “…毛序南陔以下六篇,皆为有声无辞,楚茨以下十篇,以为刺幽王伤今思古。以悉考之:即豳雅及笙诗,豳雅用南乐吹之,笙诗用笙管吹之,故编列一处。证之仪礼周礼篇章,及《左传》,悉有确据,可以订毛公之误。”

  “……自十三经诸子史,国语,离骚,及形家言,皆有篡录。一书辄四五易稿。合所为诗,赋,杂文,为卷凡二百一十有四。晚得目疾,尤矻矻不止。其讲学务以身教,时出所自著诱掖后进所成就多笃学通经士。……”

  “……府君于毛诗四易稿,其泛释大意者曰‘测’,凡九养。专折一义者曰‘解’,凡五卷。罗列诸家辩核得失者曰‘订’,凡七卷。及后乃举前三种;删除冗说,精摘古义,汇为是编,曰复古录时隼盖七十矣……”

  “……先生年十二,然诵十三经,稍长,益肆力于笺注义疏,汉唐以来作者,皆搜剔篡录,以为生古人后读书始得如是。三十四中副榜。越三年中式举人。辛未会试不第,馆京师。于是连平颜公伯寿,……皆推重之,名藉都下。先生容质朴伟,其学巨储而约举,喜深湛之思。其为人抉经源道,汇于古人之法,其沛乎独得,则又置身今人之上,而不苟随,故平无所透。癸未再报罢,遂浩然归,著书自娱。……其教人以敦行为本,稽古为先,言动必遵绳墨,时出所著诱后进,学者以列弟子籍为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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