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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妇人的日记(2)


  四月十七日,晴。

  要张嫂喊老向屋里人来下帐子去洗。

  用鲫鱼川汤作早饭菜,母亲说这非常好。近来鲫鱼卖五百多一斤,比去年贵一半了。但比较鸡同鸭子算来,还是合宜。鲫鱼好是好,却多刺。母亲不爱那无刺的鳜鱼,喜欢鲫鱼。每见她老人家筷子一动,心就一跳。她又不要人帮到拣。

  阿弥陀佛,从不闻鱼刺卡了喉。

  黄土坡家中教人来接,问了母亲,稍稍收拾下,就同来的那女人回家了。到家见了爹,象是胖点了。问八弟,才知近日棓子涨了价,爹拟不久就下常德。棓子一共三千多斤,还有四十桶桐油。八弟因了我回家,特得许可,逃了一天学,因此见我异常高兴。要我拿钱送他试去采买一点新上市的枇杷吃,不久就大大的提一篮枇杷回来了。

  “爹是不准吃的,姊姊你来,我就叨光了!”把篮子顿到地板上的八弟,蹲下去把胖大的都拣给我,自己选那小而熟的。

  “八弟你少吃点。为哥哥留一半,不然爹爹又会说你淘气。”

  “是,我知道呢,”他也怕爹爹知道是他出的主意,吃了些就玩去了。

  到家中看到爹,姨娘,朱嫂,松弟,柏弟,八弟,在一个桌子上吃了饭,恐怕天黑,就回这边家来了。母亲同宋婶子正吃着饭。宋婶子说:“听说是回娘家做客去了,我怕你不会回来的,你婆婆还留我做伴!”

  “有偏婶子了。早是不知婶子要来的,不然也不去了。”

  母亲不知还以为是有许多客,“请了些什么人?”

  “一个都没有!是为爹不久拟下常德卖桔子,所以要我转去坐坐。”

  宋婶子于断黑后挣着要回去。母亲也不好怎样留了,只把那剩下来的粑粑为几个小老表用手巾包去。

  晚上母亲说怕是吃饭太多了,腹略有点疼。煨了点糊米茶吃,母亲出了些汗,即时象就好了点。恐怕母亲半夜人不安,是夜灯只捻得很小很小,打了三更始上床。

  四月十八日,晴。

  母亲象是忘了昨夜的腹痛,很早的就起床了。

  “大妹你还没醒么?”

  在梦中给母亲惊醒,母亲是站在床边笑着。我想起身,又给母亲按倒下去。

  “妹你莫忙,还蛮早咧。我醒了,想起今天是佛生日,还得到玉皇阁去找到师母,所以早早的就起来了。我洗一个脸就出去,顺便到大姨家去邀她。大概是晚上回罢。”

  “妈是全好了?”

  “早好了,昨夜睡得也很好。妹你昨夜太睡晚了,再睡睡罢。我报了张嫂,为你买了早饭菜,那坛子里盐蛋你欢喜吃正好用新辣子炒吃。”

  母亲何时出的大门都不知,起床时已是十点了。

  太阳甚好,把母亲皮袄都取出到院子中晾着晒,那件青宁绸面的脱了许多毛,我那件狐腿坎肩似乎也有了点毛病了。

  看《妇女杂志》上说是用樟脑可以杀虫,用汾酒喷可以使毛不脱,因不知喷法,只令张嫂买了两百文樟脑,做小包分置在箱子里。

  收到四弟寄来报五份,有画报一张,印有北京清宫内里景物。听说是近来清宫里只要花一块钱即可入内去参观,黄瓦红墙,俊伟富厚,真不知是如何有趣!四弟在北京时总是常到过的罢,可惜我们是无从梦及。

  母亲回时携了一包新鲜的枇杷,说,妹,这是特意为你拿来的,刘师母园里摘来,我是只能吃一两颗尝尝新,应下节候就有了。不知我还比母亲早得吃。

  在灯下为母亲念报,又把四弟为直卿做的一篇纪念文章读给母亲听。

  “是这样咧,可怜他们两弟兄当年在当兵的那时。你四弟的确真小,听说做了书记后别人还为他取了个绰号叫‘𨈓师爷’呢。”

  念到后面,母亲是眼眶子全湿着在那里默听,我也无从念下,只说文章是就此完了。

  不知这文章是不是四弟一旁脸颊上流着大的泉样眼泪时写成的。他大哥,除了在母亲,在我,在四弟几个人心中似乎还生存外,如今是又生存在这文章里了。因此也就使我愈觉得可伤。若是两弟兄还是一同存在,一同做着事,不相分离,虽然是无从使母亲见面,母亲也会少了一点忧愁罢。家中有直卿在,也不至要四弟一人来撑持,四弟也可以去多求点学罢。看四弟的相,身体比他大哥似乎还要单,可怜一个人从小到如今还是那么无可奈何的到处飘,也都是为我们母媳两人……恣意的伏在床上哭了多时,又恐母亲知时心中难过,只好用被蒙了头。

  ……(间了十二天)

  真象是书引出我许多的烦恼。在往常,象不至于那样。

  近日只觉得一堆一堆苦恼,竟如同蜂子样飞拥上身来。我又象新发见缺少了许多东西。

  本日晚得四弟信,说不日要归家,因卖文章得了七十块钱,所以路费就有了。母亲听到极其高兴。

  五月初五日。

  端阳,晨,三姨送粽子来,同时又送了一对鸡。母亲叫张嫂把那小一点的鸡婆杀了。到吃过早饭后,周家又送了粽子同糖点心来,因为太多,母亲叫来人拿回去,赏了他四百钱。

  八弟来拜节,母亲嘱送两百钱。

  “送他一百就有了,这孩子,一得了钱就去买果子吃,又不怕伤食。”

  “别人那么远远的来拜节的,有希望咧。”母亲说了就好笑。

  “母亲对于这些小孩子都疼得太过分了。我若是一个小孩子,恐怕还要得老人家疼!”

  母亲笑。说,“小孩子是可爱的。”

  人越老,对于小孩子越爱,是真事。

  “八弟,你不能拿钱全买李子枇杷吃,明天我回去见娘是要告的。”

  “是的是的,我买纸抄字。”

  八弟去了不久文鉴来。仍然是二十枚铜子的打发。问母亲,怎不给小钱,说是小钱留到过年用。

  母亲说:“文鉴,要你妈晚上来吃饭,吃皮蛋,吃白片猪肉。”

  “好,好,”就走了。

  “记到要你娘来,我们等她哩。”我追出去告。

  “好,好,”这小孩,跑得象一匹脱了笼头的小马,想必又拿钱到老瑞那里买蛐蛐笼去了。

  文鉴妈来了,母亲想打牌,要向嫂去接几个客。

  接大嫂,接刘干妈,接宋婶,接伍家婶子。我猜详,除了饿牌的刘干妈,其他的人都怕不能来。告母亲,“怕不能来吧。”

  母亲说,“妹你为我想一想。”

  “我想在过节还能出来打牌的,恐只有刘干妈一人。”

  “那邀大姨的大妹来,说你要她来。”大妹是大姨的大女儿。

  “好,要她来,周姊也要来,若你打一个,就够了。文鉴妈,是能打三天三夜不下桌子的,麻将到老鼠搬家,全都来,全都会。到家里时,同松弟柏弟打一铜子一墩也不辞。”

  人来了,就摆常特意要大妹坐母亲上手,好放老人的张子。牌是打“一百二百叠叠翻”,我又坐大妹上手,当母亲作庄时,我“守醒”。就站到母亲同大妹身背后牵线,好让母亲尽得好牌吃。刘干妈知道只尽笑。

  因为客多了,晚饭菜上加了腊肉同板鸭。大家吃雄黄酒,用雄黄末子放到酒里去。母亲很高兴,吃酒到四杯。文鉴娘扯文鉴的耳朵用雄黄在额上画了个“王”字,母亲笑,说是记到前几年还为大妹画王字,如今大妹就是大姑娘家了。大妹就笑请母亲再为画一次,我也要母亲为画一个小王字,大家笑得喘不过气来。母亲高兴得很,自己也在额上搽了三点子。刘干妈也搽,向嫂也搽。晚上因为留大妹在家里莫回去,又打牌,一直到二炮,文鉴母子同到刘干妈等才转家。打牌母亲赢我输,把母亲赢的全输去,还不够数的。今天是应当我输点钱,好让这些老人高兴点。

  同到大妹一起睡。当睡时,母亲告我们明天可以晏起一点的,她已嘱咐向嫂买菜了。

  大妹还是三月到过我们家中的。我们预备照料母亲上床以后才去睡,母亲不答应,说大妹是客。其实大妹到这里,比到自己家里还随便,客还要跑到厨房去自己炒菜,这客也真太不象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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