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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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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嘉的父親跟女婿客氣得疏遠,她兄弟發現姐夫武不能踢足球、打網球,文不能修無線電開汽車,也覺得姐姐嫁錯了人。鴻漸勉盡半子之職,偶到孫家一去。幸而柔嘉不常回娘家,只三天兩天到姑母家去玩。搬進房子一個多月以後,鴻漸夫婦上陸家吃飯。兩人吃完臨走,陸太太生硬地笑道:「鴻漸,我要討你厭,勸你一句話,你以後不許欺負柔嘉──」彷彿本國話力量不夠,她訂外交條約似的,來個華洋兩份──「你再Bully她,我不答應的。」 鴻漸先聽她有「討厭話」相勸,早像箭豬碰見仇敵,毛根根豎直,到她說完,倒不明白她的意思,正想發問,柔嘉忙說:「Auntie,他對我很好,誰說他欺負我,我也不是好欺負的。」陸太太道:「鴻漸,你聽聽柔嘉多好,她還迴護你呢!」鴻漸氣沖沖道:「你怎麼知道我欺負她?我──」柔嘉拉他道:「快走!快走!時間不早,電影要開場了。Auntie跟你說著玩兒的。」 鴻漸出了門,說:「我沒有心思看電影,你一個人去罷。」柔嘉道:「咦!我又沒有得罪你。你總相信我不會告訴她什麼話。」鴻漸炸了:「我所以不願意跟你到陸家去。在自己家裏吃了虧不夠,還要挨上門去受人家教訓!我欺負你!哼,我不給你什麼姑母奶媽欺負死,就算長壽了!倒說我方家的人難說話呢!你們孫家的人從上到下全像那隻混帳王八蛋的哈巴狗。我名氣反正壞透了,今天索性欺負你一下,我走我的路,你去你的,看電影也好,回娘家也好,」把柔嘉的勾住的手推脫了。柔嘉本來不看電影無所謂,但丈夫言動粗魯,甚至不顧生物學上的可能性,把狗作為甲殼類來比自己家裏的人,她也生氣了,在街上不好吵,便說:「我一個人去看電影,有什麼不好?不希罕你陪。」頭一扭,撇下丈夫,獨自過街到電車站去了。 鴻漸一人站著,悵然若失,望柔嘉的背影在隔街人叢裏出沒,異常纖弱,不知哪兒來的憐惜和保護之心,也就趕過去。柔嘉正在走,肩上有人一拍,嚇得直跳,回頭瞧是鴻漸,驚喜交集,說:「你怎麼也來了?」鴻漸道:「我怕你跟人跑了,所以來監視你。」柔嘉笑道:「照你這樣會吵,總有一天吵得我跑了,可是我決不跟人跑,受了你的氣不夠麼?還要找男人,我真傻死了。」鴻漸道:「今天我不認錯的,是你姑母冤枉我。」柔嘉道:「好,算我家裏的人冤屈了你,我跟你賠罪。今天電影我請客。」 鴻漸兩手到外套背心褲子的大小口袋去摸錢,柔嘉笑他道:「電車快來了,你別在街上捉虱。有了皮夾為什麼不把錢放在一起,錢又不多,替你理衣服的時候,東口袋一張鈔票,西口袋一張郵票。」鴻漸道:「結婚以前,請朋友吃飯,我把錢擱在皮夾裏,付帳的時候掏出來裝門面。現在皮夾子舊了,給我扔在不知什麼地方了。」柔嘉道:「講起來可氣。結婚以前,我就沒吃過你好好的一頓飯;現在做了你老婆,別想你再請我一個人像模像樣地吃了。」 鴻漸道:「今天飯請不起,我前天把這個月的錢送給父親了。零用還夠請你吃頓點心,回頭看完電影,咱們找個地方喝茶。」柔嘉道:「今天中飯不在家裏吃,李媽等咱們回去吃晚飯的。吃了點心,就吃不下晚飯,東西剩下來全糟蹋了。不要吃點心罷──哈哈,你瞧我多賢慧,會作家;只有你老太太還說我不管家務呢。」 電影看到一半,鴻漸忽然打攪她的注意,低聲道:「我明白了,準是李媽那老傢伙搬的嘴,你大前天不是差她送東西到陸家去的麼?」她早料到是這麼一回事,藏在心裏沒說,只說:「我回去問她。你千萬別跟她吵,我會教訓她,攆走了她,找不到替工的;像我們這種人家,單位小,不打牌,不請客,又出不起大工錢,用人用不牢的。姑媽方面,我自然會解釋。你這時候看電影,別去想那些事,我也不說話了,已經漏看了一段了。」 等丈夫轉了背,柔嘉盤問李媽。李媽一否認道:「我什麼都沒有說,只說姑爺脾氣躁得很。」柔嘉道:「這就夠了,」警告她以後不許。那兩天裏,李媽對鴻漸言出令從。柔嘉想自己把方家種種全跟姑媽說談過,幸虧她沒漏出來,否則鴻漸更要吵得天翻地覆,他最要面子。至於自己家裏的瑣屑,她知道鴻漸決不會向方家去講,這一點她相信得過。自己嫁了鴻漸,心理上還是孫家的人;鴻漸娶了自己,跟方家漸漸隔離了。可見還是女孩子好,只有父親糊塗,袒護著兄弟。 鴻漸從此不肯陪她到陸家去,柔嘉也不敢勉強。她每去了回來,說起這次碰到什麼人,聽到什麼新聞,鴻漸總心裏作酸,覺得自己冷落在一邊,就說幾句話含諷帶刺。一個星期日早晨,吃完早點,柔嘉道:「我要出去了,鴻漸,你許不許?」鴻漸道:「是不是到你姑母家去?哼,我不許你,你還不是一樣去,問我幹嗎?下半天去不好麼?」柔嘉道:「來去我有自由,給你面子問你一聲,倒惹你拿糖作醋。冬天日子短了,下午去沒有意思。這時候太陽好,我還要帶了絨線去替你結羊毛坎肩,跟她商量什麼樣子呢。」鴻漸冷笑道:「當然不回來吃飯了。好容易星期日兩人中午都在家,你還要撇下我一個人到外面去吃飯。」 柔嘉道:「唷!說得多可憐!倒像一刻離不開我的!我在家裏,你跟我有話麼?一個人踱來踱去,唉聲嘆氣,問你有什麼心事,理也不理──今天星期天,大家別吵,好不好?我去了就回來,」不等他回答,回臥房換衣服去了。她換好衣服下來,鴻漸坐在椅子裏,報紙遮著臉,動也不動。她摸他頭髮說:「為什麼懶得這個樣子,早晨起來,頭也不梳。今天可以去理髮了。我走了。」鴻漸不理,柔嘉看他一眼,沒透過報紙,轉身走了。 她下午一進門就問李媽:「姑爺出去沒有?」李媽道:「姑爺剛理了髮回來,還沒有到報館去。」她上樓,道:「鴻漸,我回來了。今天爸爸,兄弟,還有姑夫兩個侄女兒都在。他們要拉我去買東西,我怕你等急了,所以趕早回來。」 鴻漸意義深長地看壁上的鐘,又忙伸出手來看錶道:「也不早了,快四點鐘了。讓我想一想,早晨九點鐘出去的,是不是?我等你吃飯等到──」 柔嘉笑道:「你這人不要臉,無賴!你明明知道我不會回來吃飯的,並且我出門的時候,吩咐李媽十二點鐘開飯給你吃──不是你這只傳家寶鐘上十二點,是鬧鐘上十二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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