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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鴻漸無詞以對,輸了第一個回合,便改換目標道:「羊毛坎肩結好沒有?我這時候要穿了出去。」

  柔嘉不耐煩道:「沒有結!要穿,你自己去買。我沒見過像你這樣Nasty的人!我忙了六天,就不許我半天快樂,回來準看你的臉。」(註:Nasty的人─惡意找岔的人。)

  鴻漸道:「只有你六天忙,我不忙的!當然你忙了有代價,你本領大,有靠山,賺的錢比我多──」

  「虧得我會賺幾個錢,否則我真給你欺負死了。姑媽說你欺負我,一點兒沒有冤枉你。」

  鴻漸發狠拍桌道:「那麼你快去請你家庭駐外代表李老太太上來,叫她快去報告你的Auntie。」

  「總有那一天,我自己會報告。像你這種不近人情的男人,世界上我想沒有第二個。他們討你厭,不上你的門,那也夠了,你還不許我去看他們。你真要我斷絕六親?你那種孤獨脾氣不應當娶我的,只可惜泥裏不會迸出女人來,天上不會掉下個女人來,否則倒無爺無娘,最配你的脾胃。嚇,老實說,我看破了你。我孫家的人無權無勢,所以討你的厭;你碰見了什麼蘇文紈、唐曉芙的父親,你不四腳爬地去請安,我就不信。」

  鴻漸氣得發顫道:「你再胡說,我就打上來。」柔嘉瞧他臉青耳紅,自知說話過火,閉口不響。停一會,鴻漸道:「我倒給你害得自己家裏都不敢去!你辦公室裏天天碰見你的姑媽,還不夠麼?姑媽既然這樣好,你乾脆去了別回來。」

  柔嘉自言自語:「她是比你對我好,我家裏的人也比你家裏的人好。」

  鴻漸的回答是:「Sh──sh──sh──shaw。」

  柔嘉道:「隨你去噓。我家裏的人比你家裏的人好。我偏要常常回去,你管不住我。」

  鴻漸對太太的執拗毫無辦法,怒目注視她半天,憤然開門出去,直撞在李媽身上。他推得她險的摔下樓梯,一壁說:「你偷聽夠了沒有?快去搬嘴,我不怕你。」

  他報館回來,柔嘉已經睡了,兩人不講話。明天也復如是。第三天鴻漸忍不住了,吃早飯時把碗筷桌子打得一片響,柔嘉依然不睬。鴻漸自認失敗,先開口道:「你死了沒有?」柔嘉道:「你跟我講話,是不是?我還不死呢,偏不讓你清淨!我在看你拍筷子,頓碗,有多少本領施展出來。」鴻漸嘆氣道:「有時候,我真恨不能打你一頓。」柔嘉瞥他一眼道:「我看動手打我的時候不遠了。」這樣,兩人算講了和。不過大吵架後講了和,往往還要追算,把吵架時的話重溫一遍:男人說:「我否則不會生氣的,因為你說了某句話;」女人說:「那麼你為什麼先說那句話呢?」追算不清,可能賠上小吵一次。

  鴻漸到報館後,發見一個熟人,同在蘇文紈家喝過茶的沈太太。她還是那時候趙辛楣介紹進館編《家庭與婦女》副刊的,現在兼編《文化與藝術》副刊。她丰采依然,氣味如舊,只是裝束不像初回國時那樣的法國化,談話裏的法文也減少了。她一年來見過的人太多,早忘記鴻漸,到鴻漸自我介紹過了,她嬌聲感慨道:「記得!記起來了!時間真快呀!你還是那時候的樣子,所以我覺得面熟。我呢,我這一年來老得多了!方先生,你不知道我為了一切的一切心裏多少煩悶!」

  鴻漸照例說她沒有老。她問他最近碰見曹太太沒有,鴻漸說在香港見到的,她自打著脖子道:「啊呀!你瞧我多糊塗!我上禮拜收到文紈的信,信上說碰見你,跟你談得很痛快。她還託我替她辦件事,我忙得沒工夫替她辦,我一天雜七雜八的事真多!」鴻漸心中暗笑她撒謊,問她沈先生何在。她高抬眉毛,圓睜眼睛,一指按嘴,法國表情十足,四顧無人注意,然後湊近低聲道:「他躲起來了。他名氣太大,日本人跟南京偽政府全要他出來做事。你別講出去。」鴻漸閉住呼吸,險的窒息,忙退後幾步,連聲說「是」。

  他回去跟柔嘉談起,因說天下真小,碰見了蘇文紈以後,不料又會碰見她。柔嘉冷冷道:「是,世界是小。你等著罷,還會碰見一個呢。」鴻漸不懂,問碰見誰。柔嘉笑道:「還用我說麼?您心裏明白,喂,別燒盤。」他才會意是唐曉芙,笑罵道:「真胡鬧!我做夢都沒有想到。就算碰見她又怎麼樣?」

  柔嘉道:「問你自己。」他嘆口氣道:「只有你這傻瓜念念不忘地把她記在心裏!我早忘了,她也許嫁了人,做了母親,也不會記得我了。現在想想結婚以前把戀愛看得那樣重,真是幼稚。老實說,不管你跟誰結婚,結婚以後,你總發現你娶的不是原來的人,換了另一個。早知道這樣,結婚以前那種追求,戀愛等等,全可以省掉。談戀愛的時候,雙方本相全收斂起來,到結婚還沒有彼此認清,倒是老式婚姻乾脆,索性結婚以前,誰也不認得誰。」

  柔嘉道:「你議論發完沒有?我只有兩句話:第一,你這人全無心肝,我到現在還把戀愛看得很鄭重;第二,你真是你父親的兒子,愈來愈頑固。」鴻漸道:「怎麼『全無心肝』,我對你不是很好麼?並且,我這幾句話不過是泛論,你總是死心眼兒,喜歡扯到自己身上。你也可以說,你結婚以前沒發現我的本來面目,現在才知道我的真相。」柔嘉道:「說了半天廢話,就是這一句話中聽。」鴻漸道:「你年輕得很呢,到我的年齡,也會明白這道理了。」

  柔嘉道:「別賣老,還是剛過三十歲的人呢!賣老要活不長的。我只怕不到三十歲,早給你氣死了。」鴻漸笑道:「柔嘉,你這人什麼都很文明,這句話可落伍。還像舊式女人把死來要挾丈夫的作風,不過不用刀子、繩子、砒霜,而用抽象的『氣』,這是不是精神文明?」柔嘉道:「呸!要死就死,要挾誰?嚇誰?不過你別樂,我不饒你的。」

  鴻漸道:「你又當真了!再講下去,要吵嘴了。你快睡罷,明天一早你要上辦公室的,快閉眼睛,很好的眼睛,睡眠不夠,明天腫了,你姑母要來質問的,」說時,拍小孩睡覺似的拍她幾下。等柔嘉睡熟了,他想現在想到重逢唐曉芙的可能性,木然無動於衷,真見了面,準也如此。緣故是一年前愛她的自己早死了,愛她,怕蘇文紈,給鮑小姐誘惑這許多自己,一個個全死了。有幾個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記憶裏,立碑誌墓,偶一憑弔,像對唐曉芙的一番情感,有幾個自己,彷彿是路斃的,不去收拾,讓它們爛掉化掉,給鳥獸吃掉──不過始終消滅不了,譬如向愛爾蘭人買文憑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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